今年的讀書會選擇了《風的十二方位》作為開場,不過,我們只聚焦討論了其中兩篇故事:〈比帝國緩慢且遼闊〉、〈離開奧美拉城的人〉。事實上筆者對娥蘇拉的了解不多,充其量大學時代讀過《地海巫師》,對娥蘇拉的印象和一般見解差不多:細心地構築世界、敘事風格溫和詩意,偶有警句。
關於科幻小說,台灣可供參考的部落格有譯者王寶翔的「卡蘭坦斯-蓋普恩基地」、林翰昌的「科幻國協毒瘤在臺病灶」。
在前年的瓦當讀書會裡,曾選讀了姜峯楠(Ted Chiang)的《呼吸》。該書的特色,在於姜峯楠擅於從幾個假設、念頭出發,從而推演他的小說,設想當前的科技發展對我們人類的生存處境究竟有何影響,這樣的關懷特別表現在〈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這則中篇佳構裡。
現在回過頭來說娥蘇拉。這本《風的十二方位》作為娥蘇拉小說的早期精選集,可以看到許多她後來作品的原型、雛形。筆者查閱了英文wiki的資料,就這次選讀的兩篇來說,〈離開奧美拉城的人〉和本書的最後一篇〈革命前夕〉相關,而〈革命前夕〉是和娥蘇拉的長篇小說《一無所有》同期寫出的作品(〈革命前夕〉時間稍後一點)。〈革命前夕〉可被視為《一無所有》的序言或姊妹篇來看待。
〈比帝國緩慢且遼闊〉(1971)的一部分主題為「人與自然的關係」,這個主題被隔年的中篇小說〈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所擴充,這則中篇得了1973年雨果獎。
讀書會地點:竹東鎮,瓦當人文書屋。
時間:2024/01/28,14:00-15:30
參加人數:實體兩人、線上一人
實體為主持人(筆者)、書店老闆,線上參與者化名為L
為了閱讀方便,除主持人之外的發言以粗體顯示。
主持人:那我們的讀書會開始。首先問問大家,對這兩篇有什麼感想?我想請線上的朋友先分享一下。
主持人:我也認同。那我也分享一下自己對這段的感受。「隨著時間過去,他們也漸漸理解,即便將那孩子釋放,自由也不會為他帶來多少助益」(頁382)、「那些痛苦與習慣也太根深蒂固,無法再體會人道待遇的好處」(頁383),這幾個句子,是在描繪這些明知正有人在為自己受苦、卻仍在找藉口自我說服的奧美拉城市民。因為這個小男孩受苦太久了,以至於習慣痛苦,所以即使將他釋放出來,他所能得到的「快樂」也微乎其微,市民們似乎是想將「小男孩釋放後的快樂」,和「全城人因他受苦而得到的快樂」,放在天秤上衡量...
主持人:對。在拿個人的小快樂與集體的快樂做比較,大多數市民更傾向犧牲前者來成全後者。其實剛讀畢這篇小說,我想到的其中一件事,是村上春樹的「高牆與雞蛋」演講,這個為了全城人受苦的脆弱靈魂就像雞蛋,而奧美拉城的一切體制都是藉由欺壓「雞蛋」而樹立起來的「高牆」。娥蘇拉無疑是站在「雞蛋」那一方的。
再來我還想分享一下。之所以選讀這篇小說,是因為我對小說裡頭露的政治觀念挺有興趣的。這些離開奧美拉城的人,就是不願活在一個,「明知有人正在為自己受苦,但卻無動於衷」的社會裡,他不想再和這些麻木的人共同生活下去。這讓我想起以前看過Michael Moore執導的柯倫拜校園槍擊事件紀錄片,裡面有一段是採訪Marilyn Manson,只因為當時輿論認為搖滾樂得為暴力事件負責任,而在他們採訪的當下,美國正在介入科索沃戰爭、朝中歐的老弱婦孺投炸彈。美國群眾以為找到了Marilyn Manson當作替罪羊,一切的恐懼、暴力與悲傷都能找到源頭、得到解答,於是大家撻伐完搖滾樂、暴力電玩之後,繼續心安理得過生活,繼續無視遠方正在受苦的人。
娥蘇拉告訴我們,即使在這樣的社會、國家裡生活,我們還是能有所選擇。「離開」就是一種「政治行為」:我不認同這樣的生活,於是我轉身而去。娥蘇拉並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樣的生活是值得期待的,他只是告訴了我們「轉身離開」的合理性與可能性。
主持人:你說的很有道理,我也認同。最後我想再分享一件事。這篇故事叫做〈離開奧美拉城的人〉,是「人」而不是「人們」,從故事的尾段我們也看到作者不斷強調這些人的孤獨:「踽踽獨行」(頁383)、「孑然一身」、「形單影隻」(頁384),這些人不約而同,而且可能是各有理念的離開了奧美拉城。我們一般在構想那些對社會不滿的人時,可能會以為,這些反抗者會團結起來,一起發聲。但在這篇故事裡,這些離開共同體的人並沒有組成另一個共同體,成為離開奧美拉城的「人們」。我不太確定娥蘇拉想表達什麼,但這細節挺有趣的。
主持人:其他篇小說,我其實沒怎麼看,或許這本書可以當作娥蘇拉創作宇宙的敲門磚。那,另外一篇〈比帝國緩慢且遼闊〉,有什麼想討論的嗎?
主持人:那我來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其實這篇故事和前一篇有個共同點,在261頁出現了一個關鍵字「替罪羊」,是船員在說歐思登這個顧人怨的傢伙。因為大家都討厭他,反而藉此凝聚了其他船員們的情感。
主持人:是啊。我說了太多,老闆要不要來分享一下?
主持人:然而最後,卻是最奇葩的歐斯登,和星球互相接納了。
(補記:在292頁,歐斯登決定「接納」星球之前,隊員說歐斯登的選擇是「屈服」。但為什麼是「屈服」?彷彿人類作為一個「主體」、星球作為一個被探索的「客體」,之間的主從關係必須要被確立清楚似的,一旦顛覆了主從關係,就得說人類是「屈服」於星球。)
主持人:我想分享一下自己對歐斯登超能力的理解。他能夠「接收」所有生命體的情緒,而這意味著什麼?我記得不知道在哪一頁,歐斯登說他感受到的情緒就如同「糞便」。我想到以前讀過的一本書《情緒跟你以為的不一樣》,裡頭的觀點令人印象深刻,雖然我沒讀完整本書就是了。書裡頭講了一個觀念:我們是先有關於情緒的「感覺」、「生理現象」,然後才有對「情緒」的詮釋和認知,這樣的思路被作者稱之為「情緒建構理論」。
例如我舉個例子。假設你待會就要上台表演了,在休息區的你手抖個不停,你為什麼會手抖?你可以詮釋成害怕,因為你對自己的表演項目生疏;但也可以詮釋成興奮,你其實是迫不及待要上台表演了。
我想說的是,「情緒」或許就是一種渾沌、原始的流動,需要我們去詮釋、去理解,需要一個框架,或是分析介入,這股原始的流動才得以成為「情緒」,能被我們辨識。(補記:為了討論方便,我姑且將這種原始的流動稱之為「前情緒」)然而歐斯登,他就是只能承受「前情緒」的海嘯,他甚至無暇去辨識,只能任由自己被「前情緒」吞噬。其實很難設想歐斯登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因為所有的生命體的「前情緒」他都能接收到,而這些「前情緒」都是混成一團的,難怪他會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如同糞便。
甚至,有些「情緒」根本難以辨認。我記得吳明益的小說裡有一句話:「不是所有的關係都能夠用語言描述」,他這裡在講人際關係。「情緒」也是一樣,說真的,羨慕、忌妒、恨,這三種感情到底要如何區分?
主持人:不過這篇小說我有個看不懂的地方。那個生物學家為什麼會死掉呢?
主持人:有可能。另外,關於這個生物學家也挺有意思的。他言之鑿鑿,咬定了這星球上不會有生命體。然後我們再看看他對待歐斯登的態度,他總是要向歐斯登討個說法,口氣很差。我總覺得,這是一種科學家的個性,就是事情都要清清楚楚,不接受含糊。
因為L接著還有事,所以先離開了。讀書會差不多也畫上句點。
在讀書會後面,我們沒有繼續討論娥蘇拉的小說,而是討論了讀書會的其他選書,相關討論簡短地記在下面,對本讀書會的選書以及理念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再參考。
下次的讀書會選了《過於喧囂的孤獨》,後兩本則是《草莓與灰燼》以及《週期表》。閱讀後面兩本書,可以視為延伸了〈離開奧美拉城的人〉裡面對「替罪羊」的思辯。
納粹為了鞏固血統、執行優生學理念,將不少社會弱勢犧牲掉了。經由樹立「猶太人」這隻替罪羊,納粹為自己的「共同體」找到了凝聚力。《週期表》的作者生平第一本書叫《如果這是一個人》,這書名是在質問:納粹黨(加害者)做了這麼多窮凶惡極的事,還算是人嗎?而被納粹黨摧殘得不成人型的猶太人(受害者),還算是人嗎?
回到〈奧美拉城〉來看,雖然將這個文本直接類比到納粹德國,其實有不恰當的地方,但他們都能引領我們導向一個命題:經由錯誤的手段而建立起的社會,不會有正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