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的提德將桶子倒往水缸。沒能注滿,他打算找時間再去打水。
雙手伸入缸裡用冰冷的清水潑打冒汗的胳膊。他撐住水缸邊緣,盯著倒影裡狼狽不堪的自己──接連數天頻繁在烘焙坊與海岸來回活動,讓提德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尤其最近幾天剛好是烘焙坊最忙碌的時候,來自貴族的訂單接連發下,讓少了許多幫手的提德等人忙得不可開交;顯然怪魚確實在貴族的交際圈引起轟動。遽聞在提德忙著兩頭跑的這段期間,葛摩家族早已與其它瑰恩具有威望的貴族、商賈和鑑賞家們見面數次;也難怪他們最近越來越頻繁舉辦茶會了。
根據外地商人透露的最新消息是,原本單純只是想炫耀收藏物的葛摩家族,正打算經營怪魚標本的生意。他們幾乎買斷了包含這座漁村在內,轄下所有臨海村莊的漁獲;不久前,葛摩家族召回了他們在瑰恩的所有人手前往各個村莊,目的當然是為了製作標本商品,好在下次有賓客到來時能大賺一筆。
乍聽之下,漁村似乎又將迎來一波熱潮了!然而事與願違。這筆具有潛力的好生意完全輪不到平民分一杯羹;姑且不說葛摩家族頒訂新規,嚴令禁止人們私下製作標本;怪魚的收購價嚴重貶值,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有賺頭了。
提德的感受是最深刻的。自從賣掉第一批魚以後,收購員給出的金額每隔一天就大打折扣。一尾外觀稀奇驚豔的怪魚,價值遠從天價的二十純費坤金幣,一路降至八枚、五枚、三枚、一枚……就在昨天,提德釣中一條小刺腹鯊。這是一種有著彷如藍天外皮、外型唯美優雅的美麗掠食動物;在這之上,從魚尾到腹部的鬚狀軟刺,居然纏繞著如花冠般鮮豔工整的朵狀彩殼。他直覺認定這條刺腹鯊的價值遠超先前的美麗芬魚。
令他失望的是,這條刺腹鯊最終只換得一純費坤金;這還是收購員肯付出最好的價碼了。原本他們只想付四十昆博。
提德曾注意到堆在矮屋外側的棄置箱:許許多多與刺腹鯊同等亮眼的怪魚沒有被收購,落得被丟棄的命運。能夠賣掉魚,運氣已經夠好了。
事實上,他們確實不打算再收購散客釣到的魚。三天前,那名好心的收購員再次告訴提德:從明天開始可以不用來了,貴族打算撤掉交易所。這個消息讓提德以及一眾釣客錯愕不已,他們群起抗議,而提德也佔據桌子,誠懇請求他們多營業幾天;在衛兵也攔不住的抗議聲浪下,收購員最終允諾會向貴族提議多延幾天。當提德隔天看到交易所仍好端端的留在原地,他鬆了一口氣。不過他很明白,所剩時間真的不多了。即使再怎麼拼命,他們也拚不過那些擁有大型漁船的船長。
正是意識到這些現實,許多村民不再熱衷釣魚,紛紛回到枯燥乏味、了無前途的日常。如今的海岸,只剩像提德這樣深陷其中的傢伙還在死命苦撐。為了盡可能多賺一點,他甘願冒著被浪捲走的風險也要多釣幾尾怪魚;過度的操勞間接導致提德本就衰老的身體更為虛弱。
今早起床時,他的手腳其實有些麻木,從腳趾縫到小腿的地方甚至還發癢紅腫了。即使如此,提德還是不願放棄。
在床邊喘口氣,提德忽然想到也是時候該看看自己存了多少。
他縮入床底,把藏在底下的錢袋拿出來,倒在床上數了數:包含還沒兌換的七百枚昆博在內,他總共賺得六十枚純費坤金幣。這筆錢其實已經足夠租一台馬車到內歌瓦鎮,並買下郊區的房子了。
只要再努力一會,他可以得到更多。
然而這一天的提德最終選擇回到床上睡他的大頭覺──光只是提個水,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他尚未失去理智,所以他很明白,拖著這副身體釣魚若是不慎落海,那就算賺再多他也沒那個命花。儘管痛失一天的時間釣魚讓他有些不捨,他還是強迫自己好好休息。
但或許是對自己的選擇抱有不甘,隔天重新上工的提德變得特別拼命。他不僅攬下所有傭工的工作,還抽空替阿培塔把烤好的點心和麵包送上貨車;甚至還把奎古力德趕去旁邊坐著,獨立烘烤一批又一批派餅……如此賣力付出,讓阿培塔驚訝到說不出話。傍晚下班時,阿培塔刻意留住提德,然後臨時給他一袋沉甸甸的小布袋。阿培塔用帶有歉意的語氣告訴提德,他打算調漲提德的薪水,這筆錢是致歉,也是彌補。他懇求提德原諒他過去的盲目。
儘管讓阿培塔善待自己並非提德的本意,他甚至還讓他開口道歉了!不過他還是欣然接受這份意外之喜;同時,他也開始考慮在這多待個兩三年。
下班後的提德理所當然地帶著釣竿和桶子又奔向海岸;只是與先前不同的是,他刻意在拱門前停留了一陣子,等到有一隊衛兵走向海岸,他才緩緩從後面跟上。
之所以需要特別等待衛兵隊到來的原因,在於村裡的灰暗勢力。
自從海岸的釣客變少之後,衛兵隊也重新將巡守重心放回村內,佈署於海岸的人力逐日遞減,到了最後甚至不再安排衛兵駐守,而是定期巡視;這給了潛藏在下村區的幫派介入的空間。
現在各個幫派會趁沒有衛兵的空檔四處威嚇、要脅釣客們必須為其工作,或者交出他們的收穫。雖然這些被恐嚇的人多半是曾與幫派借錢的貧民們,不過在聽說了貴族做起標本生意後,幫派的頭領也動起歪腦筋,想從地下社會走私非法的標本;而要賺取暴利,能夠勒索的對象自然是越多越好。
現在提德總算知道那些替老流氓服務的生面孔是從哪來的了。坦白說,能用這種方式還錢,已經是運氣相對好的了。
趁著夜色朦朧,提德沿著熟悉的路徑摸向凸岩,很快就走進洞穴。
只是說來奇怪,就在他正準備走下石階時,他忽然聽到有人慘叫的聲音。一開始提德心想是不是海岸那側有人發生爭吵?他不以為然,所以繼續往下走;可等到聲音越來越響亮,甚至還多了動粗的噪音時,提德就算要猶豫也來不及了。
兩名彪形大漢冷不防從提德背後現身,把他一腳從石階踹下。提德驚愕地趴在地上側著頭;只見海蝕溝旁邊聚集著一群流氓,其中一人腳踩著某個苦苦哀求的可憐蟲。他們本來打算把他踢下海餵魚,現在全看向提德。
提德很快就被架起來;與此同時,兩名面孔熟悉的男人迎面走來。
提德知道他們。他們是老流氓的兒子。
「你怎麼會在這?」長著一嘴短鬍的男人一眼認出提德。他語帶威嚇,同時以那雙銳眼端詳著他。
「我……我來釣魚。我常來這裡。」提德畏怯說著,雙眼因為混亂而不知該看向何處。
另一名一頭亂髮、臉頰有著刀疤的男人湊近過來,抓著提德的下巴。「他是老爹的熟人。放開他。」
後頭的男人鬆開了提德的手,他看到自己帶來的釣竿和桶子被扔在一旁,用來當餌的泥蟲拼命四處爬竄。
「大哥,要放走他嗎?」短鬍男向刀疤男問道。
「請放過我。」提德懇求道。「我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拜託……」
「當然,我們相信你。」刀疤男摸著下巴,面無表情地說。「不過我們還是需要一個保證。我們能夠滿意的保證。」
「保證?」提德才剛開口,短鬍男忽然對後頭使了個眼色,那個欠錢的瘦小子隨即在一聲慘叫中被踹了下去;此時的海蝕溝剛好灌滿洶湧的海水,他不斷吶喊掙扎,聲音迴盪於海穴,直到他被無情的海流漸漸帶離。
提德被拉到一旁,一把小刀就架在脖子上。
「等等……不!」提德連聲哀求,壯漢回頭看了那兩人一眼,刀疤男對他搖頭,壯漢這才放開刀子從旁退開。
提德嚇得跪坐在地。
「一個能守住秘密的保證。」刀疤男蹲下來,抓著提德的頭說。「錢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你懂吧?剛才那個笨蛋就是連這種道理都不懂,才會送命,何況他需要償還的代價明明很簡單──可是你就不一樣了。」刀疤男換了個禮貌的語氣。「我們不會要你的命。因為你是老爹的朋友,我們不能要你的命。但是你全都看到了,所以我們不能輕易放你走──你剛剛說你可以裝作沒看見,對嗎?」
提德拼命點頭。
「很好。」他露出奸詐的微笑。「那麼,你得累積我們對你的信任!從現在開始,你欠我們一筆錢,一筆金額不小的錢。你得想辦法償還,可以明白嗎?」
「這……這不合理。」
「當海浪把人捲得支離破碎,被海魚啃食到連骨頭都不剩時,也不會跟你講道理。」短鬍男在旁「提醒」。
提德倒抽一口氣,但他還是立即點頭。
「很好。」刀疤男咧嘴一笑,起身對身邊的伙伴揮了揮手。他們隨即走開。
「我們會緊盯你。」他留下讓人不安的承諾。
等到提德恢復鎮定時,流氓已經走掉很久了。
海水灌入,淹沒他的小腿,空白的腦袋也因擔憂自己會被淹死而重新運轉,反覆為他重映剛才發生的危及片段。
他起身撿回釣竿和桶子,站在一顆平整的岩石上,拋下沒有魚餌的魚鉤,然後任由浪襲與風寒摧殘無神的魂魄。
大海響起震盪的咆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