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說】識夢之懼（1-16）

當提德再次來到海岸，村民已經不像先前興致那麼高昂。有些人神色凝重，有些人略微緊張，有些人雖然勉強掛著笑意，但看得出來他們心情不是特別好。

不過也只有一部分人是如此。多數的村民仍舊滿懷希望地揮著釣竿，與旁人分享若是從貴族手裡賺上一筆，他們打算怎麼花用。在暈黃夕陽的照拂下，這份樂觀反而顯得狂熱而病態。儘管偶爾還是會發出失落的嘆息，但在浪潮將一切打入沉默後，又會依隨笑聲重新湧上。

衛兵隊明顯已經控制局勢。現在即便有任何狀況，他們總是能迅速調解甚至壓制，以避免情況惡化；而通常來說，村民們大多願意自主配合、遵守衛兵的管制。在漁村生活那麼長的時間，提德是第一次見到治安居然能被如此完好地控制住。

不過這是伴隨大量犧牲後所換來的。

當提德從後方經過，他注意到岩壁下躺著數具無人認領的屍體。屍臭混雜著海水的鹹澀濃郁飄散，蒼蠅、蛆蟲以及自隱密岩縫爬上來的海蟲大膽啃食著腐肉。幾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流浪漢還有孤苦無依的青少年或躺或靠，無神凝視著遠方。有人飢不擇食，居然直接從屍體上撿拾蟲子塞入嘴裡。

一旁的衛兵和路過的村民對他們視若無睹，任由海風消磨那殘存在軀殼裡的陰冷靈魂，直到灰飛煙滅。受託於村長的撿屍人消極地把一具又一具屍體抬上鋪著白布的木架子，準備送到大海餵魚。

病死，餓死、摔死、淹死……但更多的，是因為糾紛而被打死。提德看了一眼那些失去生命的可憐之人。他們大多身形枯瘦，身上帶有致命的傷痕和毆打痕跡。

提德赫然發現自己握著釣竿的手心在冒冷汗，卻解讀不出這份在內心醞釀的情感是什麼。他放棄探究，確認沒有在死者中見到熟識的人後，轉而望向海岸，想看看傭工是否還留著。

很快的，他找到辛塔的背影。

辛塔已經放棄親自動手，改成站在後方督促傭工。有四名傭工在替辛塔垂釣，兩人是辛塔的跟班，兩人是其它傭工男孩；其餘傭工則坐在後面要不是在睡覺，要不就是吃著不知放置幾天的烤魚。

提德注意到人數似乎變少了，至少較年幼的傭工已經不在團夥內。提德沒有去猜想他們的下落，畢竟他沒有在烘焙坊見到他們。

包含辛塔在內，這群傭工已經變了副模樣：曾經健康滑潤的灰皮膚由於缺乏營養而顯得乾癟黯淡，臉頰也窄得像被捏爛的果子。冒長的頭髮長期受海風鞭撻而變得糾結雜亂，上頭還纏附雜草和土屑……即使看上去是如此憔悴瘦削，可他們的眼神依舊泛著不願死心的光芒，握著釣竿的雙手彷彿從來到這裡的那一天就沒有鬆開過──尤其是辛塔。雖然只瞥到側臉，提德從未見過辛塔露出如此熱切的眼神。他們的桶子始終是空的，但顯然辛塔沒想過要放棄。

提德的胸口一陣燥熱。他無意間將視線轉向海的那一端：雲與海在金黃光照下交融合併，讓人分不出大海的邊界位在何處；散開的射線貫穿海洋，在海岸線潰裂出數道爪形輪廓的窄道；隱於炙熱餘暉下的颯颯冷風穿透骨髓，彷彿要連人帶骨將靈魂掘出──不知為何，這幅再自然不過的輝煌光景，竟會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提德差點忘了自己是來釣魚的。

隨著路徑漸趨顛簸，周遭的人群開始稀疏；直到他即將接近海岬的尾端時，身周已經沒有半個釣客，只剩在峭岩停駐的海鳥們與他作伴。

趁著一抹厚雲恰好抹過夕陽，視線短暫黯淡，提德鬼鬼祟祟地繞到那塊凸岩的另一側，艱難的從垂直矮壁爬下去；可就在他正要沿著陰影走進洞穴，卻赫然聽見裏頭居然傳來孩子的嘻鬧聲。他慌忙爬入，隨即發現洞裡居然有幾名裸著上半身的孩童正拿著樹枝，玩弄被他們用鹽巴引誘出來的海勃蟲。潮濕的岩地到處都是被拍爛的海勃蟲屍，從石窗滲入的光將海勃蟲噴出的體液照得光滑黏潤。

提德急忙要把這群孩子趕出去，想不到小蠻龍竟然也在其中，而且還趁著提德不注意時拿著插有蟲屍的樹枝從後面靠近。提德感覺自己的小腿一股涼意，轉過去怒賞他狠重的巴掌，小蠻龍先是錯愕，接著痛得哇哇大哭。被提德喝斥不准再來這個地方後，他就帶著其它孩童倉皇逃走。

事後提德驚魂未定。他不是被孩童嚇到，而是根本沒料到這座隱密小洞會被發現。他年紀太大了，差點忘了小孩子的好奇心有多麼厲害；他們當年就是憑著無知的摸索找到這裡來的。

提德刻意在原地多逗留一會，以防那些孩子又跑回來，或者有其它注意到孩子行徑而被引來的人們。所幸等了半晌，出入口沒有半點動靜。提德鬆了一口氣，並按照原定計劃踏進陰影，同時在內心揣懷著，反正就算洞穴被人發現了，他們大概也不會察覺到還有這條密道！

當提德下到海穴，他沒有發現任何孩子們留下的蹤跡；這說明了那群孩子暫時還不知道這個秘境。不過他很清楚，海穴遲早會被發現。他必須把握有限的機會在這裡大撈一筆。

提德忍不住贊嘆自己的運氣有多好：此時的海穴雖然接近漲潮時間，不過鄰近海面的立足處尚未被淹沒。提德靠在穴口旁，從一片礁岩密林間的縫隙往海岸望去；從這個位置看向海岸，岸上的村民就如蟻群般細小。聒噪的浪聲遮住了他的呼喊，所以即便他隨意呼叫，外頭的人也聽不到。

他唯一比較需要注意的是海面上的漁船；雖說如此，在他前頭有一片菱狀的灰岩，大小恰好遮住了海穴大半部輪廓。從外部來看，應該也只會誤以為這是一面險峻的峭壁，所以提德大可放心釣魚。這是專屬於他的隱密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