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提德苦苦哀求,即使收購員們一臉為難,但他們最終還是勉為其難的再次延長了交易所的最終營業日。這是他們第二次為提德開特例。先前提德以自己受貴族認可的手藝作為代價,換取了貴族──或者該說,是更有分量、能代替貴族做決定的高位人士──的信任;而這次,提德則是徹底拋棄顏面,用旁人看著也不忍直視的可悲姿態向他們求情。幸運的是,為了視察交易所關閉狀況而前來的管理者恰巧出現,並目睹了提德的行徑。他們釋出最後的善意,向提德保證包含他在內的釣客們,在之後的三天內都還能帶著魚到這裡販售。
這個好消息瞬間讓提德成為許多人心中的英雄。他們紛紛向提德致上以平民而言最合乎崇高之意的謝意,有人甚至激動地給了他擁抱、稱呼他是恩人;但提德心裡明白,他根本不值得被推崇成什麼英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自己。不過他很快就回想到,僅僅過了一夜,他就與這些人處在相同立場。他們沒有分別。
短暫的寬容並沒有帶來希望。短短三天,姑且不說能釣到多少條怪魚;如今一條怪魚僅值個位數的昆博,而流氓在事後告知他應當繳付的金額卻是一百枚純費坤金,等於一枚伊古丹、一萬枚昆博;不論拿魚去賣或以魚抵償,提德都沒辦法在短時間內付清這筆錢。更要命的是,流氓要求他必須在十天內付清,否則除了欠債,他還得背上逐日增加的利息,一輩子替他們做事──就算挪出烘焙坊的薪水,他也得用上數年時間才還得完,十天要還錢根本是癡人說夢!
可是就算他在心底抱怨質疑,也沒有意義。打從一開始他們就表明了,他們沒有要講道理,也不在乎合不合理。這一切都沒有公平和個人意願過問的空間。
提德曾有一度想把藏在床下的錢先拿出來墊著,可是他沒有。這是他的希望,也是最後的底線。他愁思著,若是在這十天內沒辦法讓他們滿意,那他就要帶著錢連夜逃跑!
不過逃跑的想法,很快就在他沉浸於工作與釣魚的繁忙而漸漸淡去。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存意志正慢慢被迴盪腦海的絕望耗磨殆盡;尤其自從那場異常的夢出現後,他更是對於離開漁村充滿抗拒、不確定,彷彿他所看到的那一切不允許他擅自行動。
長年盤踞於體內的詛咒終於生效,將他的靈魂與肉體禁錮、束縛。流氓的蠻橫惡行,則是熄滅微小火苗的最後一口吐息。有時他甚至覺得,還不如乾脆被留在夢裡算了。至少在那兒不會有成天躲在陰影盯著他看的流氓,也沒有老是對他指指點點的路人或找碴的衛兵;更不用面對提出預支三個月薪水的要求,而招來阿培塔滿臉遲疑與憂心的臉孔……
說起來,他好久沒有夢遊了。
提德是在突然背起一大筆債的隔天才發覺的。
回想起來,似乎是從漁村掀起釣魚熱潮、人們為怪魚而瘋狂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夢遊。為了驗證自己沒有搞錯,他在當天晚上嘗試不綁繩子呼呼大睡;結果隔天一早,他果然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提德並沒有為此感到特別喜悅。他已經習慣與夢遊症相伴五十幾年,也習慣承受他人的異樣眼光、招來嘲弄,以及對在夢中失足摔死的擔憂或者被潛伏村裡的人頭販子綁架……突然好起來,頂多帶給那團雜亂的心一丁點小小慰藉。也就這樣了。
拖著遲鈍的身子再次來到海岸,他瞥了漁港一眼:才短短數日,停靠在岸邊無人照顧的漁船已經成為海鳥的棲地,附著在船身的藤壺大肆擴張;再過不久,這些漁船將有一大半都成為藤壺的巢地,並因不堪重量而沉沒。岸邊的工作區和棧道不再有熙熙攘攘的漁民和工人,大量雜物被隨意棄置,任由海風帶來的濕氣與鹽分腐化;岸邊的舢舨少了數艘。也許是被偷了,也許是漁夫悄悄駕船離去。任何人都會懷疑他們要怎麼面對危機四伏的虛海,不過逃跑者們顯然管不了那麼多。
村裡又少了一批人,這次是大漁船的船長、漁夫還有幫工們;在此之前,則是幸運賺得一筆發財金的釣客和少數村民。
據說有不少船長們早在人們蜂擁海岸以前,就已與貴族簽訂訂金可觀的合約;而在漁獲送到後,他們獲得了遠超訂金數倍的報酬。金額之多,即使撥出五成均分給工人,仍足夠這些船長享受一輩子──他們當然沒那麼慷慨,不過這些工人仍舊拿到不少錢。
當最後一批貨物交至貴族手中,他們便斷然拋棄一直仰賴謀生的漁船和對梳留古秸瑪的忠誠,匆忙打理家當、帶著家人離村了。現在整個村子的捕魚產業徹底停擺,再也無法提供穩定的海鮮,連帶影響了烘焙坊的魚派供應,阿培塔正為這件事傷透腦筋;好在貴族能夠諒解。
提德相信商隊很快就會中止與漁村的業務往來,受之牽連的餐館、旅店、商店也將大受影響,接下來會有很多村民失業──前提是貴族不打算干涉。
在這之後,貴族肯定還是會希望持續買進更多怪魚。接下來他們大概會把觸角伸入雇傭所,以低廉薪水招募大批傭工為他們釣魚;無論怎麼樣,未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一些有遠見的村民就像那些漁夫們一樣想盡辦法離開了。其餘的人要不是沒錢搬離,要不就是打算垂死掙扎──直到希望蕩然無存,漁村沒落的殘輝打在受盡殘酷折磨的蒼白臉孔上!要不是村長最近頒布了禁出令以遏止不斷流失的人口,就算死在遼闊的荒原,他們也會死命逃離吧!
說起來,這道禁令也是迫使提德打消逃亡念頭最實在的理由。衛兵的棍子可比流氓的拳頭可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