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一月中旬,我領完公司的年終與尾牙獎金,笑著從公司離職,退租了房子。
帶著工作多年積累的存款搬到日本北海道的鄉村地區,我買下一間老舊的小屋,簡單的裝潢一番,然後又買了一套昂貴的滑雪裝備,在這期間,我每天挨家挨戶的送給鄰居來自台灣的伴手禮。請鄰居們多多關照我這位從台灣搬來的陌生人。
做完一切之後,我的存款變得所剩無幾。
我的計劃很簡單,就是好好享受我剩餘的人生,然後在花光所有存款後,在這間我買下的房子內上吊自殺。
這樣計算下來,我大約只剩下三個月的時間可活。
但我也無所謂了,抱持著每天都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天的想法,我每天一早便興高采烈的跳起床,帶著我的滑雪用具出門,每天在北海道各個適合滑雪的地方玩,遇到日本人說的日文聽不懂的時候就比手畫腳,滑雪滑到天黑,再回家邊吃晚餐邊看滑雪教學影片,然後就在那一天,我獨自一人在雪地上練習滑雪基本動作時,遠遠的就看到一顆黑色的圓球在一片皚皚白雪的地上,滑近一看,那是一顆發著抖、流著大把鼻涕的人頭。
只見她長相清純、五官柔嫩,看起來年紀大約二十幾歲的女孩子。
她一顆頭露在雪地上,臉蛋被凍得發白、嘴唇發紫,脖子以下全都被埋在雪地下。片片雪花推積在她的睫毛、鼻尖與頭頂上,她半闔著眼,似乎就快要睡著,
「妳在做什麼?」
我忍不住問道,於是便有了開頭的場景。
原來這女孩想到的自殺方法是將自己活埋在冰雪之下。
想將自己活活冷死。她說這是她唯一想到無痛、不影響到別人、死了還算漂亮的死法。
缺點就是死之前要忍受無盡的寒冷。
眼看著女孩就快要睡著,我不加思索便開始徒手挖雪,將埋著女孩的雪一寸寸的挖開,
不顧著女孩嘴巴上不斷反抗,還咬我的手,發瘋似的想盡快將她挖出來。
明明自己也是想死之人,但看到別人想死便忍受不了。
等我將女孩整個人挖出來,她已經閉起了眼睛,不論我怎麼喊叫都沒有反應。眼看女孩身上只穿著內衣褲,我將身上的保暖衣物都脫了下來,用衣物將女孩緊緊地包裹住,昂貴的滑雪裝備也不管了。
抱著女孩一路狂衝,趕緊跑回家。幸好女孩還有一絲氣息,但是發著高燒。我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穿好衣服,蓋上最厚的棉被,熬了粥給她吃,又給她吃了普拿疼。
一連三天,在床邊細心的照顧女孩,才將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被我救回來的女孩,儘管重感冒聲音沙啞,但能夠下床之後,似乎活力恢復了不少,對我又打又罵,責怪我明明也是想死之人,卻擅自把她救回來。見我對她的打罵不為所動,忽然便委屈地哭了出來。
看著眼前這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因為沒死成,在我的新家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思來想去後,遞給女孩一張紙和原子筆。
要她把死之前想做的事都寫出來,只要不要太困難,我都盡力幫她完成。
完成以後再送她去外頭冷死,替她收屍,當作贖罪。
女孩聽見我如此熱心的建議,漸漸地止住了眼淚,花了一個小時在上頭寫了三個心願,交給了我。
我看到寫在上頭的三個心願,不禁無奈的搖了搖頭。
這不就是普通的年輕女孩會有的願望嗎?
我將女孩的願望清單折起來放進口袋,穿上防寒外套,囑咐女孩在家等著,等我回家將她的願望帶回來。
***
當女孩看著我抱進家門的紙箱在鼓動,她便猜出來裡頭是什麼東西了。只見她興高采烈的打開紙箱,一隻黑貓立刻從紙箱內跳出來,背上背著一封信。
貓晃晃悠悠的走到女孩腳邊,聞了聞女孩身上的味道。
這隻貓,便是女孩第一個想要的禮物。
女孩摸了摸貓,嘴角掛著笑容,她輕輕地解開貓身上的彩帶,再打開信封,裡面放著兩張大阪環球影城的入場卷,這是女孩想要的第二個禮物,女孩看著入場卷發愣,剛轉過頭看我,出現在她眼前的是鑲著細鑽的愛心項鍊。
「這是我媽媽的遺物,她叮囑我,這要交給我一生想呵護的人。」
『找到一個願意愛我的人。』這是女孩想要的第三個禮物。
「你為什麼要為了我做這些事?」
一滴眼淚從女孩臉頰上滑落,我替她戴上項鍊的時候,她的肩膀在微微發抖。
我站在她身後,乾脆俐落的回答道:「既然我們都下定決心不活的太久,那在死之前當然要盡量活的快樂。」
「可是我們沒認識多久,我不愛你。」
「妳只要知道我願意對妳好就行了。」
一個月過後,我將黑貓暫時託付給鄰居照顧。
帶著女孩單獨兩人前往大阪旅遊數日,女孩在環球影城內像個孩子一樣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像情侶一樣合照,買下相框將照片保存。
為了看見女孩的笑臉,她想要的東西也盡量買給她。那幾晚我們在同一張床上聊到睡著,但並沒有做出越矩的事。
幾日旅遊回來,我幾乎餐餐吃泡麵,人也變得消瘦了些。女孩一問之下我才尷尬的坦誠我的存款已經見底。
女孩主動抱住了我,用手撫摸我的頭髮,眼框又啪嗒啪嗒的掉下眼淚,看見她哭的紅腫的臉,我不捨的用手抹去她的眼淚,在額頭輕輕地留下了一吻。
剛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正要道歉。她卻主動吻上了我,柔軟的身體緊貼著我的胸膛,我忍不住回應她的熱吻,輕咬她的嘴唇,她的手則伸進我的衣裳內愛撫,我們矜持不住的一路纏綿,直到挨近床邊。
隔日一早醒來,隔壁床位依舊是溫熱的,人卻不見了。
女孩一直到晚上才回家,興匆匆的買了一些菜回來。原來她今天一大早出門,找了份日領薪水的打工。看著她圍上圍裙,準備忙活做晚餐的背影,我的心裡泛起一陣濃烈的酸楚。
「明天和我出門吧。」
「去哪?」
「我們去辦理結婚,然後我把這房子過戶給妳。」
女孩嚇了一跳,停下手邊切菜的動作。
「為什麼?」
「看見妳能照顧自己了,我很高興,我希望妳和小咪往後能在這裡平靜的生活下去。」
女孩雙眼望著我,動也不動。「那你呢?」
我將自己隱瞞許久的實情告訴她。
其實我是肝癌晚期患者,已經到了肝硬化的程度,透過手術恢復健康的可能性極低,所以我才耗盡所有積蓄在這置產,我放棄所有治療,只想盡可能的體驗想做的事,然後在疾病帶走我以前,完結自己的生命。
女孩聽完又開始潸然落淚,她丟下手邊的刀具,一面捶打我,一面不停地罵著。好不容易等女孩冷靜下來,時間已經是半夜,她抱著黑貓小咪,手指顫顫巍巍在鍵盤上打字,在網路上的寵物論壇發布了小咪的照片,協尋新主人。
「沒辦法陪伴你多長時間,不該把你抱回家,對不起。」
女孩對貓說的話刺痛著我的內心,但爭吵了一夜已經讓我對這些爭執感到麻木,於是到了凌晨,當她手拿著鏟子,牽著我的手走到飄著雪的戶外,又在我面前脫光身子時,我幾乎傻愣著無法動彈。
「在小咪找到新主人以前,拜託你了。」
她將鏟子丟到我面前,我才意識到她想要我做什麼。
「這是你把我救回來的那天,答應我的事。」
我咬緊著牙,腦袋嗡嗡作響。 女孩和我遇見她的那天一樣,渾身只穿著內衣褲,站在雪地中瘋狂顫抖。
看著她凍壞的模樣,我心裡也感到很難受,但再將她帶回我的屋子裡,她也不願接受我的恩惠,只會對我日漸病危的模樣而忍受內心煎熬,我只能低著頭裝作沒看見,強忍著幾乎要落下來的淚,顫抖的撿起雪地上的鏟子,一點點的將雪堆積在她的腳上。
直到看見幾滴水落在雪地上,我才抬起頭來。 女孩已經哭得不成人樣,雙眼緊瞅著我。
看見她的眼神,我積累已久的情緒一次爆發。
「不是妳決定要死的嗎?!哭成這樣,搞得我像是殺人犯一樣!」
女孩嗚噎著,鼻涕也流了下來。
「怎麼?捨不得妳這條命了?!」我大聲斥責道。
只見女孩已經哭得淚流滿面,渾身顫抖的說著: 「捨不得你。」
最後,在我沒死成、女孩也沒死成的那個冬天,我把北海道的小屋賣了,帶著女孩和小咪回到台灣,抱著最後“生“的希望,握著和女孩一起去環球影城時拍的照片。
躺上手術台上。
—《關於那年冬天,我沒死成的那件小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