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帝羅學院,黃昏時刻的醫療班內一片寧靜。
依絲帖坐在醫療櫃前進行晚間整理,金屬製器具在夕陽餘暉下折射微光,在她手下發出輕微的敲擊聲。聞足聲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個頭嬌小的醫療班領班。
「依絲帖,有個傷者需要你照顧。」
冉的神情與平時一樣淡漠無波,外表如一名俊秀的男孩,穿著醫療班的白色掛袍,草綠色眼眸如茵茵綠地。
這種任務屬於常規之外,但也不是第一次。依絲帖點點頭,從寡言的冉口中追問必要的資料。
「有特殊身份,或需要注意的事項嗎?」
「是蔚都的倖存者。」
在聽到「蔚都」兩個字,依絲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近來無論是公會或學院,上頭彷彿都籠罩著蔚都事件的陰雲;而「倖存者」三個字,她當然知道符合這個敘述的人是誰。斯爾提。
派任的任務失敗不是常事,也並非罕見。徽級多半出身祭奉種族,公會在派任時的評估也一向謹慎,鮮少出現如此慘烈的後果。蔚都事件的任務性質只是探查,卻幾乎全軍覆沒,負責人員陣亡,七名徽級僅有一人倖存。
事態的特別在於倖存者的年齡和身份,使得公會對事件的後續處理,在原本承擔的數個主族施壓之下,更是雪上加霜。
倖存者是出身赫提奧的孤兒,他沒有仰仗歸屬的母族,這導致重傷患者無人接手的尷尬局面,然而,不代表無人為其咎責--因為倖存者是尚未從藍帝羅畢業的學生徽級,更是慎思閣下的學生。
若說藍帝羅學院有對學生的管束保護之責,因而不能不聞不問,另一名向公會發出質詢的人物,則吸引了多數人的目光,「蔚都事件」因此傳得沸沸揚揚。
在祭奉種族為主的裡界,除了主族之外,鮮少有人會被尊稱一句「閣下」,慎思是藍帝羅中唯一一位。無人知曉他的出身是主族亦或侍族,但慎思受人景仰,在學院與公會的影響力舉族輕重,已經是眾人默認的事實。
釐清事件始末,盤點歸屬責任,後續補償,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而倖存的斯爾提,在事件發生一週後,被轉送回到藍帝羅學院,由醫療班照顧。
「是慎思指名由你照顧的。你和傷患認識吧?」
「是認識沒錯。」
其實稱不上熟識。只是慎思門下,與自己相近年齡的,也就一個斯爾提。加之自己在學院的身份特殊,由自己去照顧似乎也合情合理。依絲帖想道。
「傷勢方面,蕊翊已經完成了必要的手術。不過傷患身上有訣陣侵蝕。你需要看顧他後續的恢復狀況,這陣子先不用顧慮其他。」
冉是她認識的人中最像祭奉種族性格的人,淡漠寡言,只說必要的資訊,從不好奇多餘的事情。
「今晚傷患會轉移過來,我會和你一起準備接手。」
「明白。」
依絲帖點點頭,接過冉手中的文件,仔細看起倖存者的資料。眼神從種族出身欄位上的「赫提奧」掠過,在傷勢分析處停滯了很久,蹙起秀眉。
訣陣的侵蝕部位在右手臂,並伴隨多處骨折。
依絲帖明確記得,這是斯爾提的慣用手,而他武器是長劍。
※
斯爾提的傷勢很特殊。
他的身上有多處挫傷,以及腦震盪。背部與後肩的傷勢顯示這是被巨大力量甩飛的著力點,根據冉的判斷,沒摔斷脖子是他命大。
奇怪的是傷勢最嚴重的右手。多處故折的緣故固定了夾板,被層層繃帶纏繞的手臂,仍可從皮膚顏色看到灰黑色的訣陣侵蝕痕跡,指尖末梢顏色越深,越往上顏色越淺,到臂肩處則是淡淡的灰色網狀痕跡。
......就像被一隻無形的觸手纏繞住一樣。
訣陣原本專指祭奉種族的血訣,與魔法不同。在斯爾提的傷勢層層上報、訴諸求助後,無論公會還是醫療班,都沒有獲得更多有用的訊息。
不過蕊翊是訣咒的專家,在沒能釐清原因的情況下,依然進行著每日一次的治療。銀色的光暈在她掌中綻放,一種冷冽的氣息,長久籠罩在傷部。每日約莫一個小時下來,斯爾提身上的痕跡總會稍微淡化一點。
雖然治療速度實在稱不上效率,但至少有效果,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辛苦了,蕊翊。」
銀光在少女手中消失,蕊翊清冽的臉龐也浮現了肉眼可見的蒼白。依絲帖沒有冒昧詢問過她的出身來歷,這是醫療班成員之間一直維持著的默契,但這不影響相處上的照顧與體貼,依絲帖在治療結束後慰問了句辛苦,扶住步伐虛浮的她坐下,揚聲喚冉進來。
「接下來交給你了。」扶住蕊翊的肩膀,冉叮嚀,「晚上後遺症多半會繼續發作,注意一下。」
「我知道了,放心。」
斯爾提清醒的時間很少,短暫醒來時情緒驚懼,更多的時間都在昏睡,持續有夢魘的情況,甚至會在無意識出現攻擊的傾向。與過往接手的案例相似,這多半是受到了訣咒的影響。然而醫療班的事務無法因一人停擺,所以都會由依絲帖留守。
依絲帖很熟悉流程,甚至能在深夜值班時獨自一人處理問題,安撫情緒、施打針劑等等都不在話下。不知為何,冉的心中浮現一股不安,忍不住多叮嚀了一句。
「過兩天,公會就會派人來和他面談。」
「他每天的清醒時間不長,但意識是清楚的。我會減低鎮定劑量的注射。」
冉的神情嚴肅,他其實不贊成這麼快減低藥量,但公會的調查停滯在一個死結上再難有所進展,因而視倖存者為可能的突破口,亟須從他口中探知事件的相關資訊。
「需要的話,視傷患情況再調整也不是不行。」
依絲帖感受道領班的關心,微笑點頭,「謝謝。」
事實上,越進行拔除訣咒的治療,斯爾提的昏睡就越淺,夢中驚魘的頻率也越高。
依絲帖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必須時時盯著他,在傷患著魘時試圖喚醒他,並小心不被他尚能活動自如的左手攻擊。總要花一番功夫,斯爾提才會睜開海藍色的雙眼,神情定格在夢魘中的驚懼,金髮隨著冷汗黏在臉側,彷彿一個溺斃者忽然呼吸到一口空氣。
我在哪裡、我怎麼了。
他啞聲重複著這兩個問題。依絲帖也總和緩地告訴他,任務已經結束,你現在在醫療班,已經回到學院了。你受了傷,但這裡很安全。
她的聲音有種令人平和的魔力,斯爾提會愣愣的盯著她,驚懼惶惑如退潮般從他臉上消失,轉換成消沉黯淡,陷入不作聲的沈默。他從不拒絕依絲帖的照顧,無論是重新施放被挪動到的針管,還是替他注射安眠的藥物。
右手有傷不能挪動,厚重的夾板限制了動作,側首闔眼的模樣,像是一隻受傷的困獸,蜷縮在短暫安全的洞穴縫隙裡,充滿了落寞與灰敗。
依絲帖只能盡責的守在他身邊,細心熨貼的照料著傷勢,也不多言去打破沈默。她不曾跟他說沒事或快點好起來這些無用的話語,因為她明白,心靈上的創傷除了當事人,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一個陪伴了我很多年的故事。
如窮追一個夢般,希望能再陪我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