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嶺這一段,讓我覺得朱炳金是真的狠戾歹毒,那種惟我利也,他人不過草芥的三觀,是很可怕的。在此之前,無痕自信且自負,對老朱恐怕多少有一點瞧不上,只把他當成普通貪官來對付,此後,他或許也後悔自己沒有更早看清楚朱炳金這個人,即使更加用心籌謀,卻有些落了後手。而無介與秋雨這裡,冬雪的死也同樣是一個低谷轉折,終於能把這條感情線拉往屬於他們的方向了⋯⋯
覆雲手掀風裡浪,歸鄉路盡血成霜。
疊疊陰霾重重恨,柔荑難拂透心寒。
越過龍爪坡,快馬三十里,便是軍營。
無痕與玉石悄悄越過土丘,伏低身子,遠遠偵察軍營前的動靜。
營前守將正與一名百姓裝扮的巨漢爭論不休。
「跟你說沒人來就是沒人來,你在這兒大聲小聲也沒用。」
「說好卯時到的,現在還不見人影,要是大人怪罪下來,我看你們誰擔待得起!」
「哼,我只聽我們潘將軍的命令行事,你少在這裡給我指手畫腳!」
「你⋯⋯」
玉石附在無痕耳邊悄聲說:
「那個人我見過。」
「哪一個?」
無痕猛側過臉,頰側不經意滑過一片軟嫩,兩人都微微驚跳了一下。
無痕見著玉石回避的眼眸和面上霞紅,突然醒悟到那觸感是玉石柔嫩的紅唇,心上的笑意比起臉上的表情更多添了幾分。
玉石原本略微低著頭,懊惱著這讓人尷尬的意外,但又想想不過是個意外而已,大驚小怪豈不更顯得嬌氣曖昧,於是鼓起勇氣睜大一雙明眸瞧回去,看無痕又會說出什麼戲弄言語。豈料,無痕並沒有借題發揮,而是直接伸手把她攬了靠近,更加伏低身體,讓身前的土丘將兩人的身影妥善遮蔽。
「小心點,別暴露了行蹤。」
一時間,玉石整個人被無痕護在懷裡,雖然知道無痕應只是想藉他的淡黃衣衫偽裝避人耳目,好讓她的粉紫衫子在這黃土高坡上不至於那般醒目,但是兩人依靠得那樣靠近,鼻尖上盡是無痕身上那帶有清竹香的氣息,玉石心上還是掩不住怦怦然。
「你說你見過的是哪個?」
無痕輕聲問著玉石,玉石連忙定了定心神,想法子讓開口時,聲音能如實平常些:
「做百姓打扮的那個。之前我與江大哥追蹤那可疑糧隊時,他也人在其中。」
「哦,這麼說,他應該是⋯⋯」
「沒錯,是由朱炳金的親兵假扮而成的莊稼人。看來,他就是要來等著接糧的人。」
玉石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前方在軍營口仍然爭吵不停的兩人。
「嗯,他們的計劃要落空了,不管朱炳金再怎麼等,都等不到那批盜來的糧食。」
「你就是想來確認這個嗎?」
玉石小心的轉頭問無痕,卻發現他微微搖首的臉上,神色嚴峻還帶有幾許陰鷙。
順著無痕的目光向前望去,玉石看見遠遠的地平線盡處,出現一騎飛揚土塵,正極快速的往軍營方向而來,片刻已至軍營門口,俐落勒停下馬。雖然那個人下馬後,臉孔正好被馬身遮掩,但仍可以看出那人身形矮壯,髮色斑花,想必有著一定年紀,還蓄留滿腮頗長的花白鬍子。
「喂,老頭子,說好卯時在這裡接應,現在不見人也不見糧,你說怎麼辦?大人要是怪罪,你最好自己去解釋!」百姓裝扮的那人最沉不住氣,急著對剛下馬的花白鬍子大吼大叫。
那個被稱呼老頭子的人,聲音極低極微,玉石和無痕只能更加專注聽,竭力想要捕捉飄散在風聲裡的音浪。
只見那鬢髯花白的老者不知問了什麼,軍營守將很快的搖頭回答:
「不知道,末將聽從將軍命令,寅正三刻就在營前等待接應,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老頭子,我的人可全是卯時不到就趕來了,現在你的人出了差錯,可別想要推到咱們頭上來啊!」
老者似未多言,只是回身再次俐落上馬,絕塵而去,動作極其快速,完全不符其外在所給予人的印象。同是練武之人,無痕與玉石明白,此人功夫絕對不弱,而且他顯然就是朱炳金派去與柯老三接頭的人。
老人離開之後,軍營門口那兩個人看起來也打算散了,玉石正想問無痕接下來的打算,她一轉頭卻發現無痕手掌捏地握了拳,拳裡黃沙教他給握得死緊。
怎麼了?是那個花白老頭有問題嗎?
「無痕?」
玉石的手輕輕按上無痕的手,掩不住的關切神情。
「大鬍子⋯⋯」
無痕咬牙切齒的吐出幾個字,儘管還沒有明確證據,但那個策馬而去的老傢伙,應該就是他心裡揣想的那個人沒錯,只可惜,沒能把那人的形貌看得更清楚,然後在手刃他之前,牢牢刻印在腦海裡,灑下漫天巨網,天涯海角都不放過他。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那個⋯⋯」山賊頭目!
玉石輕呼一聲,立刻轉頭回去望向馬蹄絕塵而去的方向,那人與馬,都已經在飛揚的黃沙中氤氳成一道模糊黑影了。
「應該是他沒錯。」
無痕點了點頭。
「那我們立刻去追!」
玉石忍不住就想起身,他們的馬就在不遠處,倘若現在追去,應該⋯⋯
「不,追不上了。既然知道他與朱炳金有所連系,我們在這頭守株待兔,早晚逮住他。先回堡,這事得先和大哥商量。」
—·—
節度使府裡氣壓前所未有的低,低到連屋外的鳥似乎都不敢鳴叫。
朱炳金氣得把几案上的物件全數掃落,厲聲大吼:
「什麼!糧還沒到!怎麼回事?柯老三人呢?糧呢?」
白師爺嚇得連連張望門口,打量著萬一必要的逃生路線,怯怯回話:
「大鬍子也不知道,他已經去追了,大人,這欽差不到三日就會到⋯⋯」咱們再不逃,就完蛋了⋯⋯
白師爺渾身的冷汗,像是在冬日裡的冷風中凝成冰珠,一顆顆滑過脊梁骨,全身不住顫慄、打著哆嗦。
「閉嘴!你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啥?我不知道欽差要來嗎?我不急嗎?啊?」
被朱炳金大罵一頓,白師爺是半句不敢再吭聲了,只敢低著頭苦著臉,想辦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像劊子手的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是誰?到底是誰?是誰一直躲在暗處想跟我作對?」
朱炳金氣得不能自抑,二、三十年來累積的一切,他不甘心就此灰飛煙滅!朱炳金拿起那個用錦緞包裹的官銜印信握在掌心裡,他撫著印信上的虎形雕刻,神情陰狠的說:
「不管是誰,我朱炳金都不會放過你!」
—·—
一輛馬車在郊道上急馳,駕著馬車的車夫是個年輕男子,一身風塵僕僕的華服與他此刻精湛的馬術頗不相符。要說他是個車夫呢,哪有車夫能穿上那麼好的衣服?要說他不是呢,能在那樣窄小的山徑上仍將馬車精確掌控,絲毫不減半分速度,由此可見他過人的技術,這哪是普通公子哥兒容易做到的事?
馬車裡,坐著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她此刻正怯生生看著同在馬車裡的另一個人,小心防備著。那個被五花大綁,穿著護衛模樣的男子,正在努力跟身上的繩索掙扎。小姑娘則是想著辦法盡量坐得離他遠點,彷彿很害怕他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顛簸的馬車給震得滾到她身上來。
被綁著的小乙忍不住想翻白眼。拜託,別像見了鬼似的好不好,如果不是讓自家三少給偷襲成功,他現在會淪落到此般境地嗎?
打從三堡主吩咐他在揚州渡口找艘船,說是要回傲龍堡了,他小乙就高興得四處去積極張羅,想說總歸是要結束任務回家去了,想不到三堡主隔天卻帶著這個名叫晴兒的丫鬟離開程家,到渡口來跟他會合。
日前三堡主才為了那萬花樓的姑娘吃盡了苦頭,怎麼到揚州沒幾天,又勾搭了其他姑娘來?他小乙好奇是好奇得緊,但卻是沒敢多問,畢竟,三堡主這一趟揚州行下來,實在像是變了個人。
三天水路走到了盡頭,又換陸路,豈料三堡主竟然嫌棄他動作太慢,不只打暈他綁了丟進馬車裡,自己握著韁繩,不要命似的趕車,還煩他吵,硬是在他嘴裡塞了布條。瞧三堡主駕車這麼三天並作兩天的趕法,他還真怕這麼趕下去,他們三個人會不會不小心在哪個山凹隘口翻了車,全滾進山谷裡死無全屍?
離堡前大堡主下令,讓他綁也要把三堡主給綁回來,可現在卻是他被三堡主給綁了。倘若就這麼回去,他怕是要被兄弟們給笑死。想到這裡,小乙忍不住又用力掙扎了起來。
令人憋氣的是,三堡主這套紮馬捆羊的繩結真的綁得死緊,都幾個時辰了,硬是教他掙也掙不開。小乙也曾想過向那小姑娘求救,可是,那姑娘老是睜著一雙小羊羔似的大眼瞧他,偏偏想方設法躲他躲得極遠。看來,在馬車回到伏龍城之前,他是別奢望能解開束縛了。
其實小乙多少能猜到三堡主在急什麼。出堡前二堡主就交代過,三堡主這趟下揚州,目的就是來幫那個花魁秦秋雨找妹妹的,讓他務必好好跟著,先別讓三堡主發現,一旦逮著機會,立刻把三堡主帶離慕容家的勢力範圍。
誰會知道,三堡主人才到揚州沒兩天就讓人給盜了錢袋,連客棧都沒得住,飯館也沒得吃,流落城外破廟。他把消息傳回堡裡,大堡主的命令下來,卻要他不許理會,只許跟著,顯然是打定主意要讓三堡主吃上些苦頭。
小乙姑摸著三堡主多半是餓昏了才會撞上這個在程府門口施粥的小姑娘,還讓她給救進宅邸裡去。那天,他才從漕幫的人手上把三堡主給救了出來,誰知三堡主還是堅持要回揚州找人,甚至不惜要去做工當馬夫掙錢。
小乙還在猶豫這回到底該怎麼回報消息,反倒是三堡主先找上他,說是要回伏龍城。當時,他還想不透三堡主怎麼會突然轉了性,現在想想,多半是已經有了秦姑娘妹妹的消息吧。只是,理解歸理解,小乙對三堡主還是滿滿怨念,他繼續用力掙著手上腳上的繩索,喊不出聲的大吼:
「三堡主,你就不能先放開我再說嗎?要是萬一真得跳車,小乙還想留著一條小命救你啊⋯⋯」
小乙的無聲懇求在狂駛中的馬車風嘯裡,連半句都無從入耳,無介說不清此刻心上的情緒,他知道冬雪對於秋雨的意義,她在萬花樓吞忍的一切都是為了冬雪,可如今,冬雪沒了⋯⋯
依晴兒所說,冬雪是三年前被人帶來程府當丫鬟,與她成了好姐妹。可是,冬雪的身子禁不住粗使丫頭日夜辛勞做活,兩年前的冬天,染上傷寒,很快就走了。晴兒對冬雪的身世不甚瞭解,若不是冬雪不肯說,就是有人不許她說。那個偶爾會來看冬雪的人很是可疑,無介幾乎可以肯定那個人就是慕容复!
可是,慕容复既然已經找到冬雪,又為何遲遲對秋雨隱瞞呢?如果三年前她們姐妹早日相聚重逢,如今秋雨就不必那麼茫無頭緒的尋找了。
可惡,不管慕容复有何陰謀詭計,他都要拆穿他!
無介在心裡默默起誓,他絕不讓秋雨再這麼傻傻的依附一個根本存心在利用她的人。晴兒說她認得那個帶冬雪來的人,他就帶晴兒回伏龍城去與慕容复當面對質。他要帶秋雨離開萬花樓,離開那個骯髒的地兒,離開那個骯髒的男人!他一定會保護她!一定會!
無介手上的韁繩,捏握得死緊,巧勁一揚,馬蹄所帶動的車輪越轉越快了。
—·—
「公子,朱炳金的人來了。」
「哦?他的人來幹麼?」
辰時剛過,甫用完早飯的慕容复正在庫房裡盤點著幾綻金織坊的錦鍛,本就有些漫不經心,聽紫君來報,遂停了手。
「說是要見到公子才肯說。」
「哼,花樣還真不少,好,你讓人到偏廳去等,我稍後就到。」
紫君聽命而去。
就在慕容复走進偏廳時,見著的是個副尉戎裝打扮的武官,此人慕容复並無印象,不知朱炳金派遣此人前來的用意為何?
「這位將軍,初次見面,恕未遠迎,不知大人派遣將軍登門尋在下有何貴事?」
那名副尉聽慕容复以將軍相稱奉承,聽著極為順耳,心想顯然此人倒是極識時務之人,趁勢跟著擺起派頭。
「大人感謝慕容公子仗義相助,特命小將前來呈遞謝禮。」
看見那名副尉手上的錦盒,慕容复有些納悶,前兩天朱炳金的親兵到慕容家來拉走了五百石糧食,那群人來了就走了,啥也沒說,啥也沒留,當時只想這朱炳金就是打定主意要強索硬要,只能暗中忍下這悶虧,畢竟瓦市動土之後建築在即,尚且不宜與朱炳金撕破臉。豈料,他今日倒派人送什麼謝禮來了。
「大人客氣了,能替大人分憂,是我慕容的榮幸啊,還請將軍回去務必代為傳達在下的敬意。」
「那是自然,只要慕容公子眼睛夠明,嘴巴夠緊,大人自是不會虧待公子。」
收下那個錦盒,慕容复不是沒有察覺此名武官姿態十分倨傲,而且話中有話,像是在警告些什麼。以慕容复的閱歷,要在此時不作聲色,是半點不費力。然而待他慢條斯理的揭起錦盒一角,卻在見著裡面物件時,不禁微變臉色。
「慕容公子,此禮既已收下,還望體諒大人用心呢。」
那名副尉整了整一身戎衣,似有若無的亮了亮腰間的長刀,威嚇用意,不喻而明。
「呵,大人有心了,慕容复只是個生意人,不懂什麼官場之事,眼下瓦市的運作已讓慕容家疲於奔命,其他的在下無意過問也無力介入,還請大人放心,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我慕容還是知所分寸的。」
「慕容公子如此明理明事就再好不過了。小將先行告退。」
「將軍慢走,恕不遠送。」
送走了這看來不懷好意的客,紫君這才進偏廳來,卻見慕容复凝著眉目,握緊扇柄,顯然正在生怒隱忍。
跟在公子身邊久了,他的一些小動作也讓紫君捉摸了大半,像此刻,旁人見他仍是翩翩有禮的名門公子風範,但從他微瞇的眼神,與幾所未見的筋肉緊握,在在顯示他的情緒波動。
莫非,方才那名武官帶來了什麼不好的消息?
「公子,那個人走了。」
「嗯。」
「公子,莫不是朱炳金又有什麼過分要求?都已經白給他五百石糧食了,難道還不滿足?」
「哼,你說他平白索要也就算了,他偏還差人特地送了禮來。」
「送禮?」
紫君不禁訝異,打從她跟在公子身邊,從來就只看到各商各戶忙著把禮送進節度使府,還不曾看過有誰從朱炳金那裡挖過一分一毫。
慕容复指著小几上的錦盒說:
「你自己看吧。」
紫君納悶著拿起那個看起來做工極差的錦盒,打開一看:
「十兩?這是⋯⋯?」
慕容复冷哼一聲:
「十兩就要買我慕容家五百石糧食,他的算盤打得可真精。」
「公子,紫君不懂。」
給這十兩跟不給有什麼兩樣?
「他這是在向我強調,他是買糧而非徵糧,更非搶糧。而且他特意讓那個武官送來,就是想警告我識時務,倘若有人問起,最好謹言慎行,否則以他的兵力官威,隨時可對慕容家不利。」
「這狗官未免也太可惡了!」
「恐怕是狗急跳牆了。朱炳金臨時要這麼大量的糧食絕對有問題,而且絕非如他所說是什麼朝廷密案。」
「公子,」提到糧食,紫君想起一事,對慕容复稟報:「最近朱炳金身邊的那個師爺確實在四處採買糧食,可不知為什麼就是買不到。」
「這事有點蹊蹺,得小心防範。吩咐下去,近日所有人都不許輕舉妄動,更不可與人糾紛,以免讓官府把矛頭指到我頭上,借題發揮。」
「是,公子,紫君這就去辦。」
慕容复手指持續敲著扇柄,忖度著是否要讓人送信給汴京的表哥探探,是否朝中局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
急馳的馬車,飛速駛進伏龍城大街,雖是一路驚驚險險,卻也沒有撞上任何麻煩,終於在萬花樓前停了下來。
車一停,無介立刻跳下馬車,揭起車簾,把車裡的晴兒接了出來,然後頭也不回的拉著晴兒闖進樓裡去,完全忘了還有個可憐的小乙被綁在車裡,死命掙扎。
「喂喂喂,三公子,你這是幹麼呀?」
一把被推開,差點滾下階梯的賽媽媽,慌得驚聲尖叫。
無介沒空回頭,只丟下一句:
「對不住了,賽媽媽,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秦姑娘。」
賽媽媽只能瞠目結舌的望著無介拉著一個小丫頭急沖沖往秋雨的房裡奔去,搖搖頭,滿臉納悶:
「這是怎麼回事?哪裡來的小姑娘?難道說⋯⋯真讓這石三少給找到秋雨的妹妹啦?」
這事可怎麼辦?到底該不該去通知慕容公子呢?
—·—
秋雨的箏,琤琮作響,曲調雖然婉約動人,但箏音卻嫌雜亂許多,顯見彈箏之人的心思相當紊亂。
近日來,慕容复依舊不上萬花樓,於是秋雨隔三差五就找著藉口,盼著能上慕容府去,見他一面,想辦法要問他一句:
「慕容公子,這幾日可有我妹妹的消息?」
明明知道慕容复對於這件事極不耐煩,往往稱借有事,要不留她一人待在亭裡吹風,要麼早早差人打發她回萬花樓。秋雨心裡急著,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日日握著手裡的木戒憂愁。
妹妹的這枚木戒指,絕不可能遭人覬覦,更變賣不了價錢,秋雨想不明白這戒指究竟是如何到了慕容复手裡。戒指的意義只有姐妹兩人知曉,秋雨知道冬雪是不可能輕易將戒指交與他人的,除非冬雪知道是要以此戒來與她相認。可是,慕容复若是早已有了冬雪的消息,卻故意隱瞞她,不讓她知曉,這背後的用意又何在?慕容复若是能幫她找回親妹,甚至代為安排照料,以她對他的感激,她會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砰的一聲,房門倏地遭人推開,秋雨嚇了一跳,箏音瞬斷。
石無介?他怎麼來了?
自從他為了她受傷之後,自從他在萬花樓門口舊傷復發昏厥不起,自從他讓那位梁捕頭替他送了信來,秋雨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他了。
原來,他的身子已經康復,能順當走跑了?
他的一切可都好?他的心思可還如他信裡所寫那般⋯⋯
「三少爺?你⋯⋯」
「秦姑娘,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無介一進門就激動得大喊,他腰間傷口雖然早已痊癒,但突然這般狂奔,倒是氣息有些調適不過來。
「怎麼了?慢慢說⋯⋯咦?這位姑娘是?」
秋雨放下撫箏的手站起來,發現跟在無介身邊的晴兒,神情裡充滿了疑問。
無介還喘不上氣來回答,晴兒自個兒上前一步,曲膝行了個禮,說:
「姐姐,我是晴兒。姐姐就是冬雪的姐姐,秋雨,對嗎?」
「你認識我妹妹?」
秋雨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急急的從琴房裡衝了出來。
「你們有冬雪的消息了?她在哪裡?她跟你們一起來了嗎?」
晴兒猛地讓秋雨拉住臂膀,有點害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趕緊搖了搖頭。
見著晴兒搖頭,秋雨驚喜的面容不禁黯淡了幾分。
「她沒來啊?她還在揚州嗎?她會不會是知道我人在青樓,所以瞧低我,不肯認我呢?⋯⋯」
秋雨放開了手,有些失神的喃喃念著。
「不是的,秋雨姐姐⋯⋯」
「秦姑娘,你冷靜聽我說,你妹妹冬雪她⋯⋯」
晴兒和無介,見到秋雨這般異常舉止,都急著想說明和辯解,可是,真相如此令人哀傷,實在是難以啟齒,不知該從何說起啊。
「冷靜?為什麼要我冷靜?難道冬雪病了?她病得怎麼樣了?嚴不嚴重?她在哪?有沒有人照顧?不行,我得立刻去看她⋯⋯」
秋雨登時慌張了起來,她急著想進內室去整理包袱,又找不著東西放在哪裡,又喃喃嚷著要小影快來幫忙。她那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秦姑娘、秦姑娘⋯⋯你別這樣!冬雪⋯⋯冬雪她⋯⋯她已經死了!」
無介用力的摟住她,不讓她再像無頭蒼蠅似的在屋裡狂奔亂竄。可是他的話一說出口,他懷裡的她卻像一隻被折去了翼的蝴蝶,一動也不動,只是不斷地顫抖著。
「是啊,秋雨姐姐,冬雪兩年前染了傷寒,已經過世了⋯⋯」
晴兒哽咽著勸著,想起好姐妹冬雪臨終之前,曾經緊緊抓著她的手,請求她要是有一天姐姐秋雨來了,要跟姐姐說,妹妹先走一步,希望姐姐能幸福的跟那位公子好好生活下去。可是,她們又何曾想過,冬雪口中那美若謫仙、清如白蓮的姐姐,竟會在此流落煙花,淪落風塵。家變之後,秦家姐妹倆到底誰更命苦些,如何說得清楚?
「騙人⋯⋯騙人的⋯⋯」
「秦姑娘,晴兒說的是真的,我在揚州祭拜過冬雪的墳了⋯⋯她⋯⋯她真的死了⋯⋯」
無介摟著懷中纖弱到幾無重量的秋雨,心裡有股悲痛狂湧而出,如果他更早認識她、如果他能更早去幫她尋找妹妹,甚至,在她們秦家遭難之前就帶她走、保護她⋯⋯
「說謊!你們都說謊!」
不知何有突如其來的力量,秋雨竟一把用力將無介給狠狠推開。蒼白得像鬼的臉龐,含淚的雙眼裡,裹著憤怒。她指著無介和晴兒大罵:
「胡說!你們全都在胡說!她根本不是什麼冬雪的朋友,是你隨意找來假扮,想誆騙我的,對吧!我妹妹才十五歲,打小到大她的身體一直都很康健,她不可能會生病,更不可能會死!」
秋雨的淚,一滴又一滴,滑落臉頰。她不願相信!她不能相信!
「秦姑娘⋯⋯」
「石無介,你好卑鄙啊,為了讓我離開慕容复,竟連這種謊也說得出來!」
「我卑鄙?」
無介簡直不敢置信,秋雨竟會對他如此指控。十數日的奔波,為她百般煩憂,換來的只是一句卑鄙!
一時間,無介也氣惱了。他說不出任何話,眼前的秋雨瀕臨崩潰邊緣,此刻就算有再多的解釋,她怕是也完全聽不進去吧!
然而,秋雨的指責,卻讓晴兒憤憤不平,自揚州到伏龍這一路以來無介做了多少事,她全都看在眼裡。如果說無介為秋雨所做這一切不是出自真心和關愛,她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的。如今,秋雨連她的身分也要懷疑,還罵無介卑鄙,晴兒心上一怒,緩緩開口:
「正月梅花立報春,文武百官在燕京,江浙兩省風景好,萬商雲集到武林⋯⋯」
—·—
被人扔在車裡的小乙,好不容易吐出了嘴裡的布條,正打算開口喊人來幫忙時,無介已經掀了車簾急躍進來。
「三堡主,你快幫我把繩子給解了吧!」
小乙啞著聲嗓求饒。
出乎他意料的,無介當真出手解了他身上的繩索。重獲自由的小乙還來不及高興,人已經被無介給趕下馬車。
無介坐上馭車座,拾起馬韁說:
「小乙,你先帶晴兒回傲龍堡去,麻煩我大嫂照顧她,順便跟我大嫂說,事情辦完我就回去,讓她不用擔心。」
無介話音未落,馬韁已揚,咻地一聲,馬蹄即刻起步,拉轉車頭,一路追著那已漸漸跑遠的粉色身影而去。
「等⋯⋯等一下⋯⋯三堡主,你⋯⋯你要去哪啊?」
小乙看著那追趕而去的馬車在秋雨身邊停下,無介也跳下車不斷勸說,好不容易,才把哭得渾身狼狽的姑娘給勸上馬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抓了抓頭,小乙忍不住鬆鬆被綁了三天渾身不對勁的筋骨,猛一回頭,發現站在一旁淚流滿面的晴兒,不禁手足無措了起來。
三堡主,你讓我帶個哭成這樣的小姑娘回堡去,我要是讓人誤會了,你可要記得幫我解釋解釋啊⋯⋯
—·—
「⋯⋯四月薔薇滿園紅,細絲蠶種出千金,錦綢汗巾出湖州,黑綾包頭在雙林⋯⋯」
晴兒念歌的聲音,漸漸的,和一道軟嫩的童音交疊在一起。
秋雨和冬雪兩姐妹,春日隨著爹娘登山賞花,兩人一人一句邊走邊背,邊唱念邊玩笑。妹妹冬雪活潑愛笑,走起步子蹦蹦跳跳,總是讓爹娘念叨,讓妹妹好好跟她學學。
可是,她就愛看妹妹的笑靨,愛聽她銀鈴似的笑語,愛她總跟前跟後的膩在她身邊說:
「姐姐,我們來念歌,不過,我要是念錯你不許笑我哦!」
「好,我不笑,我就擔心著萬一沒有人要娶笨丫頭的話該怎麼辦?」
「我怕什麼?我有這麼好的姐姐,也一定會有很好很好的姐夫,我要嫁不出去,就賴在姐姐身邊當一輩子的妹妹⋯⋯」
爹、娘⋯⋯怎麼辦⋯⋯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沒了⋯⋯
「七月鳳仙開得奇,青皮甘蔗出塘西,大紅桔子衢州出,楊梅出在洞庭山⋯⋯」
甜嫩的童嗓還在秋雨腦海裡,邊笑邊唱唸,可是她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每唸一句,就彷彿有把利刃在她心上劃上一刀,提醒著她,逝去的一切美好全都不會再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秋雨手揪著心,想要壓抑住那心上傳來一刀又一刀的痛楚,卻怎麼也壓不住。
眼前一片黑暗,就好像她又重回了那一座恐怖的大牢,獄卒惡聲惡氣的嗤笑說她的爹已經伏法受刑,斬首示眾,再來,就要輪到她們了。娘親眼裡含著淚,臉上卻掛著絕美的笑容,一雙手用力捂住冬雪的耳朵,不教她妹妹聽見了害怕。娘的話,吐若游絲,一字一句都刻在她心裡:
「秋雨,你記住,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只要你還活著,就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冬雪還小,娘不得不把她託付給你,乖女兒,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妹妹,知道嗎?知道嗎?⋯⋯」
秋雨除了哭泣別無他法,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用力點頭,向娘親保證她會努力活下去,她會永遠照顧妹妹。天亮了,獄卒開了牢門把娘親拖了出去。娘親用力扯開了那粗魯骯髒的手,靠著殘存的氣力,自己走著,不讓人拖拉。
娘親最後一次的回眸,眼底盡是擔憂和歉疚,彷彿反覆說著:秋雨,記住娘的話、記住⋯⋯
秋雨拉著冬雪在牢裡跪下,向娘親磕頭拜別,可她知道,她們每磕一下,娘親每走一步,都代表著她們即將永別,此生再也無法相見。
繼續關押的日子,秋雨不曾再掉淚,為了妹妹,她決定再也不哭了。黑暗的日子,夜裡有大老鼠出沒的日子,姐妹倆害怕得相擁縮在牢房的一角,你一句,我一句,小聲唱念著那曾經承載歡樂歲月的歌謠⋯⋯
「八月桂花陣陣香,揚州小腳美嬌娘,風流姑娘處處有⋯⋯」
「別唸了⋯⋯別唸了⋯⋯我求求你別再唸了⋯⋯」
那是撕心裂肺的嘶喊,那是痛徹心扉的啜泣,當一切的希望都已落空,秋雨再也承受不住。她趴倒在車裡哭喊,像是要把這些年裡每一分隱忍的苦痛從身體裡掏挖出來。
—·—
從未聽那嬌如鶯聲的軟嗓如此淒喊,無介手裡的韁繩握得死緊,秋雨就在他身後一簾之隔之處,獨自承受著巨大悲傷,而他,什麼事也不能做,什麼事也做不了。秋雨的哭聲,讓無介心痛,他從來不知道,光是這樣聽見一個女孩的悲傷,就能讓他的心像是被撕裂般的疼著。他更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當年,在家破人亡的時候,大哥和二哥一定也如同秋雨這般強忍著苦痛保護著他和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