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亞特感覺自己像個垂垂老者,在為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冬唉聲嘆氣。
他一直都很討厭金色鈴蘭的花粉。
衣著華麗、滿身野獸騷味或是濃烈花香的男女,優雅地品嚐銀盤上的餐點。金色粉末點綴在如小山高高疊起的烤肉塊上。外殼焦脆、香氣四溢的肉塊切成適合入口的大小,閃耀光點隨著深褐色的肉汁從嘴角溢出,滴在刺繡衣襟上。
任何端上桌的東西,就算只是剛摘下來的水果,也要加上這有著高雅甜味與高貴色澤的調味料。但是他看著人們吞嚥,腦中只會湧起自己虛弱癱軟、口角流涎、心跳慢得彷彿在死亡邊緣游移的可恥樣貌。
「妖精的鱗粉」……這名字是誰取的?這世上根本沒有妖精!那不過是花粉而已,還是毒花的花粉。那些人知道只要不到小指甲三分之一的量,就能讓他們立刻停止呼吸、心臟麻痺嗎?
只因為有著黃金般的外表,與說是高雅實則寡淡的甜味,人們就爭相花費重金、貪婪地將毒藥吃下肚,實在愚蠢至極。
他能聽見心臟像是農地裡的衰老牛隻,用顫抖、關節突出的四蹄,拖著沉重鐵犁在乾裂壤地上劃下扭曲的線條。
血液濃稠似大雨中久疏修繕的爛泥路,在血管內行將就木似地爬行。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就連總是熱燙的後頸,也在枕頭的亞麻襯墊上,留下冰冷的汗水。
他聽見火焰的噗哧聲,金屬器皿敲擊的回音,門軸的咿呀,拖曳的腳步,男人的低喃。麵包的麥香,燻肉的油膩肥脂,沐浴用的清新香草,消腫的草藥,金粉的腥味,炭化的柴薪。
奇怪……他突然聞得到了?
這個疑問瞬間消失在昏鈍的腦袋中。他嗅到了灰燼中黑木獨有、石頭被高溫燒灼的味道。
火焰。
黑暗之中,鮮紅的火花在眼前綻開,巨大的球體彷彿有什麼要掙脫出來,向著四面八方伸出竄動的舌頭,瞬間纏捲住他伸出的手。
他看著蒼白皮膚以極慢的速度暈染為紅斑,紅斑又退去,讓給更深的赭紅。灰暗襲來,剝去烏雲後是刺眼的潔白。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直到又一次見到自己完好的手。
懷亞特打起了瞌睡,他用力掐住大腿,在跌到格雷身上前逼自己清醒。指間細瘦的手腕脈動幾不可感,但他很確定那只是因為藥效的關係。是的,只是因為藥的關係。
他克制自己不要每眨個眼就慌張地去探格雷的鼻息。床鋪上的少年僅著襯衣,看起來更顯單薄。他注意到肩膀殘留的紅暈。
以過往的經驗,這時還有痕跡肯定是做了什麼超出人體極限的事。懷亞特感覺自己像個垂垂老者,在為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冬唉聲嘆氣。
騎士懷著古怪的歉意詢問他需要什麼幫助,不過他們沒有處理魔力暴走的經驗,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幫他帶來食物、飲水、清潔用水,還有燃起了壁爐。
只有新建的城樓裝了魔法驅動的暖氣,位於城牆邊上的塔樓雖然堅固,卻是至少一百年前的產物。那時的魔導燈都還是最少一人高的大小,作為燃料的魔核能量耗盡就碎成粉末,昂貴稀少到連國王都用不起。
曾經有人想沿著恩都河建起一道城牆,將那可怕的深淵密林隔絕在外。
儘管絕大多數的貴族與神官都持反對意見,那時剛在國境戰中慘勝的國王仍一意孤行,招集學者、魔法師等人規劃出了以十三個堡壘為中繼點、同時從恩都河兩端築起長城的計劃。
這荒唐的計劃還沒有真正執行,國王就被一票收不到戰後補償的貴族拉下寶座,丟進了王都的地牢。傳聞他被獻祭給封印在王宮地下深處的惡魔,以換取國庫所無法補足的成箱黃金。
中途堡是那群魔法師為了說服國王而造出的試驗品,深灰色的壁面光滑如鏡,看不見一絲縫隙,為的就是減少魔獸能爬上城牆的機會。石材經魔法高溫熔解再造,號稱能減少石匠的辛勞,卻累死了不少魔法師。
八角形的對稱城牆在恩都河邊,突兀地拔地而起,用一道能容兩匹馬並行的橋與對岸的高塔相連。濕軟的沙岸理應無法承受如此巨岩的重量,不知那些學者或魔法師做了什麼處理,中途堡至今屹立不搖。
「懷亞特,格雷的狀況怎麼樣了?」
輕柔的叩門聲後,是貝堤娜溫柔的嗓音。懷亞特說了請進後,她才推開門。一眼看到床上的人影,她表情凝重地走近到床邊。
「已經穩定下來了。但因為藥效的關係,他還在昏迷狀態。」
懷亞特搖搖頭,握緊了格雷的手。貝堤娜注意到被一掃而空的食物,意外地噢了一聲。
懷亞特有些愧疚地笑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莽撞的人有格雷一個就夠了。您身後的是?」
瘦小男子幾乎完全隱藏在貝堤娜身後,一身灰白的他其實也就一般人的體格,只是貝堤娜實在太高大了。他探出用一根灰色辮子在頭頂繞了一圈的腦袋,恭敬地行禮。
「這位是我們的治療師方堤。」貝堤娜介紹道。懷亞特此時才看出來,男子肩上的披風原先該是草原般的翠綠,長年穿戴已洗到褪色。頸上的金屬鍊連著一片黃銅牌,代表生命力的藤蔓也磨脫了釉色,僅剩細細的凹槽。
「您好。」
懷亞特狐疑地打量穿著陳舊、絲毫沒有治療師架勢的男人。男人一臉肅穆,瘦削、濕土般深褐色的臉頰沒有任何皺紋,看起來卻不年輕。毫無生氣的雙眼在看到床上的少年時,像有隻鳥從枝條上振翅起飛,倏地聚集起銳利如劍的光芒。
「你讓他吃了什麼?」男人無視懷亞特的招呼,逕自繞到床頭,撥開格雷的眼皮、嘴唇檢視,又傾身向前,一邊探著脈搏,一邊聽著微弱的鼻息。「沉血藥?南方人都這樣治療魔力暴走的嗎?太粗魯了。」
「金鈴蘭的花粉。他體質特殊,只有這種藥才有用。」
懷亞特忍著不要動怒。方堤輕蔑地哼了一聲。
「就算是這樣,你劑量也下太重了。就跟拿著一袋黃銅鑄的假幣一樣,你會蠢到一次全部用掉嗎?」
冷靜!他沒有惡意!
懷亞特握緊拳頭。他的確不是專業的藥師,儘管用法、劑量都能硬背,但現實狀況有各種可能。格雷陷入昏睡,的確有可能是因為自己不知情的失誤,或是某種不知名的物質影響。他顫抖地露出笑容,迎上那張彷彿在看蠢蛋的臉。
「夠了,方堤!」貝堤娜沉著臉隔開兩人,懷著歉意說道。「我不會要你原諒他,他這老毛病十幾年來都這樣,舌頭還在真是不可思議對吧?不過少了他我也會很苦惱,真是抱歉了。」
懷亞特抖著眉毛,忍著不耐低下頭:「請您別這樣說,我的確沒有多少這方面的知識。方堤閣下,有勞您了。」
「你還挺講究禮數的。不過別叫我閣下,我可不想被人以為跟那些貴族一樣愚蠢。懷亞特先生,你也可以稱呼我方堤先生。」
加上仕紳的敬稱似乎就是方堤所能表現的最大敬意。懷亞特第一次遇到有人自稱先生,不禁瞋目結舌。
有著隔海的北方諸國民族深沉膚色的治療師,其唐突似乎不下格雷,但怪異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突然開始感嘆世界真大,此先的冒失舉動突然也沒那麼討厭了。
「他已經要好啦!你看,血氣回來了。」
方堤蠕蟲般軟膩的手指終於從格雷身上移開,背脊像鬆開的弓弦刷地彈起,披風差點掃到懷亞特的眼睛。
他指著格雷的眼角,口裡嘟囔著:「真好、真好,有那麼多魔力,有那麼多實驗可以做……這裡沒我的事了。大人,我先走一步,花蟲還在等著我給牠接露呢。」
話才剛說完,他就一溜煙竄出了門,留下傻愣著的懷亞特。貝堤娜無奈地嘆息:「別看他這樣,方堤作為治療師是很優秀的,只是有點——難以理解。」
懷亞特朝床上瞥了一眼,乾笑道:「我能理解。」
貝堤娜了然地點點頭,說道:「其實我是有些話想問問格雷。既然他還沒醒,我就晚點再來吧!你也別太逞強了。」
她拍了拍懷亞特的肩膀,轉身離去。
壁爐裡的爐火仍在旺盛地舞動,火光映照在格雷的臉上,撲朔的影子就好像懷亞特胸中爬升的不安被投射到了現實。
他的疑惑仍未得到解答。
懷亞特所知道的勞倫.莫頓只是個背離原先效忠的領主,轉而成為阿伊瑟斯大公愛將的神秘騎士。對莫頓大人的認知僅只於統帥騎士團驅逐魔獸的功績。
貝堤娜.葛拉修就更神秘了。葛拉修家族遠在王國北方的王都近郊,而且還是個從建立之初就備受王室器重的重要家族,他們的家族成員沒道理橫越大半國土只為與魔獸戰鬥。
唔,肖恩閣下好像也一樣?懷亞特揉著眉頭,想起至少肖恩還有身為女神教徒誓言驅除神敵的可能,但貝堤娜大人顯然還是遵從著家族傳統,是深淵之主的信徒。
根據在圖書室提及的二十三年前、戰場等語,懷亞特可以肯定他們都參與過二十三年前那場幾乎令阿伊瑟斯與亞多戈伊再次淪陷的保衛戰。
曾有位女騎士在原野上馳騁,為人民與王國驅逐魔獸,這是多麼吸引人的傳奇故事!酷愛騎士英勇故事的懷亞特卻既沒有聽過勞倫.莫頓之名,也沒有聽過貝堤娜.葛拉修。
根據他對貴族社會的認知,這表示兩人在過去曾觸犯過什麼重大的禁忌,才會讓眾貴族對他們的功績諱莫如深,甚至連平民間也沒有流傳。
老伊卡的細枝抵著他的心口,像是在提醒懷亞特他所背負的誓言。懷亞特垂下頭,對著地板低語:「您的期望太沉重了啊,雷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