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並非不重視騎士團,或將你們當作隨時可以拋棄的棄子。」
威佛聽見德雷克倒抽一口氣,趕緊伸手預防他又衝出去。不過這次德雷克站在原地沒動,雖然額上爆著青筋,但還是咬著牙對著威佛露出扭曲的笑容,示意他會忍耐。
這次應該不會無端生枝了吧?威佛一邊放鬆下來,一邊感到沒來由的困惑。
格雷的行徑如此冒犯,他應該會和德雷克一樣生氣。但威佛心中不但沒有長官被人看輕的憤怒,就連戒備也逐漸放鬆,讓他甚至覺得應該先喝下巴拉德的茶以示友好。
他依然感到煩躁,也仍在懷疑格雷拖延時間的意圖,但他一點都不生氣。就好像事態就該如此發展,他應該冷靜地站在一旁,好好聽格雷把話說完。
似乎是見莫頓大人對他的嘲諷毫無反應,格雷無趣地靠著椅背舉手托腮,鮮艷的綠眼陡然與威佛對上。
雖然有大片疤痕,少年的五官依然不減端正。挺直的鼻樑,貓眼般帶著聰慧的眼眸,雖然很微小,但依然能從眉眼間看到伊爾德維人五官深邃的特徵。
或許再長大一點就會更像了?膚色就跟伊爾德維人一樣雪白,隱約能看到皮膚下的血管,髮色像年歲最悠久、最壯碩的黑木一樣深沈。
他朝呆愣的威佛微微一笑,笑容中的嬌媚感幾乎使威佛的心跳漏了一拍。成為他的魁儡也沒什麼不好——
不對!我在想什麼!
腦中猛然浮現德雷克昨天嘲弄他的話,威佛打了個冷顫從幻覺中清醒。
也可能是格雷收走了催眠魔法。看著移開視線、嘴角顫抖的少年,威佛羞憤不已。如果格雷真有那個意思,只怕他現在早就失去尊嚴地跪倒在格雷面前。威佛握緊拳頭,戒備著下次絕對不要對上視線。
始作俑者似乎滿足了,沒把矛頭對準下一個倒楣的試驗品。格雷直起身,對著沉默的莫頓大人輕聲開口。
「小部隊、危險的前線、行進緩慢、等待、尋找、引誘。那時您打斷了在下,所以在下八成是猜對了。假裝是緊急任務,其實是早就定好目標、直衝深淵的死亡行軍,所以才會除了少數菁英外不是老頭就是小鬼頭。」
「沒人逃跑該說是軍紀嚴明嗎?真是令人佩服!在下可不會這麼乖巧。」
格雷嘿嘿一笑,彎身拿起瓷杯往桌上一灑。還冒著熱氣的茶水在木製桌面上形成一道河流般的深色水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水痕驚人地神似恩都河的河道形狀。
從阿圖頓山出發,向南劃一個圓弧,勾勒出枯林堡所在的河灣。與來自博德山脈南北向的瑩河交會,橫越大半荒野,再往東南流入啞海。
地圖還沒畫完。只見格雷伸指從阿圖頓山的源頭拉出一條線,這次描繪的是密林從西到南的大略境界線。他戳著境界線內側,搖頭晃腦了起來。
「肖恩是偵察兵,巡邏途中救了那女孩。既然兩個人都還活著,就讓我們假設女孩沒跑太遠,大概在這裡?」
他的手指「咻」地劃過境界線往南,抵著桌面轉動手腕。
「偵查兵應該只會攜帶簡易的傳訊工具,遇到這麼特殊的狀況只能讓隊伍中的人騎馬去報信。最近的堡壘是北邊一點的枯林堡吧?」
沿著長河設置的堡壘原先應有十三座,而現在僅有靄龍山脈與博德山脈交接處的烏爾弗之門、枯林堡、眾人所在的中途堡、與邊境城亞多戈伊仍然健在。
幾百年前的荒唐計劃即使招致罵名,依然留下了穩固基石。
「就是這裡。那麼問題來了!」
格雷猛然抬手指向北邊的河灣,落下連串茶漬。
「騎士團從荒野最南端直行北上,抵達河岸村再沿恩都河向東前進。雖然有錙重拖慢速度,比不上單騎趕路的騎士,但還是花了將近兩天的時間才趕到中途堡。」
「而前天晚上遇到肖恩沒多久就遇到了你們,好像早就知道會有事發生似的在森林邊紮營。真是耐人尋味!」
他莫測高深地點點頭,直起身把雙手叉在腰間,衝著莫頓大人咧嘴一笑。
「以下是在下的猜測,您請聽好:您或是您上面的人物接到情報,表示有可疑人物在這一帶晃盪。『又』不知道從那來的線索告訴您,搗亂份子可能是某個邪教的教徒。」
說到邪教兩個字,格雷的眼角像抽筋似地抖了一下。
「女神的騎士是最好的誘餌,於是這二十八個失去也不可惜的倒楣騎士就被派來了!」
看這那張興奮的笑臉和朝自己揮來的手臂,威佛實在笑不出來。
他們是誘餌,威佛的確有懷疑過。但這個猜想等於是在懷疑,大公是連效勞多年的莫頓大人都能犧牲掉的冷血無情之人。
他不願那麼想。簡易儀式的會場上,騎士就跟夏日積水旁的蟲子一樣多。即使換上乾淨衣服、打理過頭髮,也是又臭又吵。但大公仍親自與每一個人攀談,勉勵他們為榮耀與王國而戰。
而且他們這些小卒或許沒什麼價值,但大公絕對不可能讓莫頓大人去送死。他正想反駁,格雷就收回手臂,語調陡然變回平時——哪個他才是平時?——的沉穩。
「雖然聽起來合理,但我實在不明白。」他連自稱詞都換了。威佛疑惑地皺眉,想不出這麼做的用意何在。「即使是老弱殘兵,也是比普通農民還要有經驗的老弱殘兵。而且訓練也要耗費資金,就這樣拋棄掉實在不明智。」
「您的行動也是疑點。」格雷低下頭看向莫頓大人。「如果真要當誘餌,就不該招攬我為治療師。契約實在不怎麼划算對吧?所以在您傾聽在下意見前,在下想先知道您此行的真實目的!還請您不吝賜教!」
格雷綻開大大的笑容,白皙肌膚上的疤痕像一條條深紅色的蠕蟲在蠕動。
雖然非常沒有禮貌,威佛還是忍不住想讚嘆格雷的催眠魔法之強大,能讓他對這張臉產生——呃,愛慕之情?
他感覺自己的本性好像要被德雷克和格雷扭曲了,變得粗魯又無禮,講話也更口沒遮攔。他可是訓練好久才能對那票貴族議員的冷嘲熱諷視而不見的啊!
「咳!」
莫頓大人突然咳了一聲,彎下要開始顫抖。威佛瞬間感到臟腑一陣冰冷,腦海中閃過這種可能。但莫頓大人隨即仰起頭,拍著手哈哈大笑。
「要不是我還有點理智,憑你這番妄想我可有充足理由認定你就是間諜呢!」
老騎士的笑聲之爽朗,就好像這段時間的陰霾都一掃而空了。在威佛驚駭的視線中他又笑了一陣,才抬手抹了把眼角,重新面對表情得意、感覺在喊著「快誇獎我」的少年。
「之前的邀請可是認真的,你別做冒險者了,來我麾下當騎士吧!或許酬勞不會比冒險者多多少,但可以去很多一般人不能去的禁地,看到很多一般人看不到的魔獸喔!」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格雷毫不掩飾他的掙扎,皺眉許久才哭喪著臉拒絕。「我沒有一生效忠某人的毛病,也沒有這個打算。感謝您的賞識。」
這小鬼大概一句話不諷刺就會死。威佛陰鬱地想著。不知該慶幸沒機會和個性衝動的麻煩人物相處,還是該可惜少了個膽子大、有戰力的同伴。
德雷克的表情說不上來是鬆了口氣還是無法釋懷,但至少他把持住了自己。威佛拍了拍他的肩膀,換來德雷克陰沉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嘆息。
「唔,剛才說到哪裡?對了!在下的理由已經告訴您了。基於所求,解方各有不同。您是希望找出真兇?讓騎士平安返家?還是要照一開始的計劃死在荒野上呢?」
「能找出真兇自然最好。但我會以騎士們的性命為優先。」莫頓大人毫不猶豫,「當然如果能不讓我寶貝的部下死亡,同時找到真兇,又達到計畫的效果,那就再完美不過了!以你這般出色的妄想能力,應該不會太困難吧!」
他把手肘靠在扶手上,雙手交握,露出準備要惡作劇般的戲謔表情。
「真是貪心啊!」格雷嘖了一聲,抱起雙臂。「不過真兇即使能猜到,大概也抓不到。只有懷疑不能當作證據啊!」
「我們一步一步來。」莫頓大人瞥向逐漸乾涸的茶漬。「先把小嘍嘍抓起來,再去對付後面的主使者。嗯,這麼說也不對,恐怕那也不是真正的指使者。」
「等一下,你說的真兇指的是卷軸工會吧?」威佛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實在太跳躍了,他不覺得現場有人聽得懂。「在河岸村找到的卷軸碎片和花瓣不能當作證據嗎?」
老騎士面露哀傷,搖了搖頭:「殘餘的部份太少,花瓣也可能是從別處飄來的。這時節有些早開的凜冬百合也不奇怪。即使我們能說服神殿幫忙鑑定——這倒是最簡單的一步,但卷軸工會的後台們絕對不會放任我們把他們和邪教徒連在一起。勢必會用上所有力量在議會裡阻撓。」
「您早就知道了嗎?」
找到卷軸時他們有多興奮,現在就有多沮喪。威佛垂下頭,感覺像吞了生膽一樣苦澀。
「我很抱歉。那時要是戳破,你們的士氣會更糟糕吧!而且我們在河岸村也不是一無所穫。」
「您是說商人吧?」德雷克沉聲說道。這是從懷亞特來到後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盯著地板,似乎盡可能不要與格雷對上視線。「嗜好是蒐集標本的貴族在阿伊瑟斯剛好有一個。不過我不認為哈德蒙爵士會與這些事件有關,爵士最討厭麻煩事了。」
「等回到阿伊瑟斯我再去問問吧!我們也算是老交情了,雖然那是在他腰圍只有現在一半的時候。」莫頓大人撫著下巴竊笑。「我也認為他涉入的機率很小。他就跟風向雞一樣,風往哪吹他就向哪擺。只差在他沒像『那些雞群』那麼吵。」
「也不能排除商人是隨便找個理由。哈德蒙爵士的興趣整個阿伊瑟斯都知道,可能只是想擾亂視聽才這麼說。」
德雷克似乎憋了很久,一說就是一大串。
「但如果是這樣,又是誰告訴了商人哈德蒙爵士的情報?爵士熟知魔獸素材的流向,認識很多商會人士,或許商會也涉入其中——抱歉,我只是隨便說些推測,請不要在意我。」
他慌張迎上莫頓大人讚許的視線,尷尬地搖手。格雷哼了一聲,嘟起嘴低語:「您其實不需要我的吧?」
「沒這回事,你的奇思妙想很有幫助呢!」莫頓大人笑嘻嘻地回過頭。「大部分的確都被你說對了。我和大公一開始就鎖定了瓦瑟格爾特教,只是我認為應該組織好部隊在各個據點待命,等待時機一網打盡,大人卻有不同的看法。」
他嘆了口氣,充滿歉意地看向貝堤娜。一直默默聽著的貝堤娜聳聳肩,毫不在意地說道:「從我把大廳借給您,又讓尤格幫您傳信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覺悟。伯爵那裡我會處理,您不用擔心。」
她的眼神沒有半點虛假,還燃起了強烈的意志。莫頓大人感激地點點頭,起身面向威佛與德雷克。
「我必須先告訴你們,大人並非不重視騎士團,或將你們當作隨時可以拋棄的棄子。只是他得從王國的角度來考量,怎麼樣才能有最好的結果。他得出的結論就是,讓騎士團受到稍微超出預料的傷害。」
長官就這樣坦白了,堅定、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酷地說了出來。直言不諱的確更適合當下的場合。威佛能夠理解,所以他挺直身板,用堅定的眼神回應莫頓大人。
「議會一直以來都主張,這幾年魔獸襲擊人類的頻率下降,目擊到魔獸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應該削減騎士團的編制、裝備、補給等,拿去補貼更迫切且能有實際成果的開拓計劃。」
「然而魔獸的攻擊看似下降不過是過去十幾年間的事,沒有人能預料到是否會再次出現二十三年前的那種爆發。如果等真的發生了再來應變只會重演悲劇。」
莫頓大人看向威佛身後厚布遮掩的窗戶,好像能看透深藍的布簾與城牆塔樓,看到日光下的荒野與黑霧密佈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