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曾經說過,神蹟並非如同雨滴墜落,無法預測其落點。而是如同點燃的火燭,人類的意志才是讓神蹟顯現的關鍵。
威佛板著那張兇惡的臉,重重在德雷克身前坐下。他抓起桌上唯一的木杯,朝著一旁好奇的堡壘騎士瞪了一眼,對方慌張地移開視線。
據說伊爾德維人能夠在魔獸猖獗的南方一帶生存至百年前、直到王國擴張,靠的就是他們不輸魔獸的凶狠。這開玩笑似的傳聞其真實性先放到一旁,德雷克看得出那張臉上,憂愁還是佔了上風。
「情況怎麼樣?」
他隨意拎起一塊麵包,關心道。
威佛仍瞪著那名騎士,直到他走出大廳,才舉起杯子啜飲一口。
「不算太糟。雖然抑制具壞了,但貌似治療魔法還是能用。只是保險起見,明天得起個大早測試一下。」
瞇起的黑眼在深遂眼眶中蒙著影子,他陷入沉默,似在思量該抓哪個倒楣鬼祭旗。
「麻煩的是他對魔獸來說更有吸引力了。我可不想一路戰鬥到亞多戈伊。」
「莫頓大人怎麼說?他要接受葛拉修大人的提議嗎?」
中途堡的指揮官表現的正氣凜然,但從她縱放格雷的那一刻起,德雷克就開始警戒她的一舉一動。下午時分,貝堤娜提議派遣一隊堡壘騎士隨行。莫頓大人感謝她的心意,但以情況不明為由拒絕了。
「恐怕沒有。大人還是一樣的意思,我也同意他的看法。雖然能增加戰力會讓我們輕鬆不少,但這麼多人集中在這一帶……一路上可沒有這城牆護著我們啊!」
他抬眼看了看房樑周圍,厚重的石壁並不是最外層,不過光是這普通的石塊就能給人不少安心感,何況是有著神祕力量的外牆。
這一大群騎士在魔獸眼中彷彿跟高聳樹林並無二致。他要是當初那位國王,就算要背負暴君之名,也會把那世人眼中的荒唐計畫執行到底吧!
可惜他不是,也永遠不可能。
威佛模糊的印象裡知道,過去的王室曾經接受過伊爾德維血統,不過那是用多少鮮血換來的呢?
亞特沃、烏萊斯敍、克洛根,古王國名諱如今已是幾無人能懂得的拗口地名。
這自昂格里人渡海而來之前,就定居於此的古老種族,儘管大部份都已混入異族血統,仍實不實會有他這樣特徵明顯的後代出生。
威佛突然發現,他已想不起那名帶著年幼的他,翻山越嶺的老者的面容。
德雷克縱使心思敏捷也猜不到威佛的雜念,他只是點點頭同意了威佛所說。
「所以還是要分頭行動。你有人選嗎?」
他將麵包丟入口中,粗糙的纖維刮著他的上顎,麥香與往常一樣粗野濃烈。德雷克面露苦笑,大概知道是什麼等著他。
「我先說好,這可不是挾怨報復。」威佛十分認真嚴肅。「但你的確是最適合的領隊人選。」
德雷克的圓臉拉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彷彿他嚼得不是麵包塊,而是滿嘴的鐵蒺藜。
「我可不記得有跟你結下什麼樑子。這還真是受寵若驚。不過你有考慮過格雷會怎麼想嗎?要讓一個痛恨他和他家族的人,帶著他在這險地亂竄,他能接受?」
「他不接受也得接受。如果他還想知道騎士團關於魔獸的情報的話。」
德雷克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
「別鬧彆扭了!德雷克,想想任務吧!」
威佛不耐地敲擊桌面,彷彿厭煩了這幾人猜忌來、算計去的複雜心思。
「你們這些貴族或是前貴族過去是怎麼活下來的我並不知道,但夠了吧!這可是魔獸隨時有可能從腳邊的樹叢或是土堆後跳出來,咬破你喉嚨的地方,而你卻還把城裡那一套搬過來。你以為顯得自己莫測高深,魔獸就不會吃了你嗎?從這點來看,那倆人還比你務實呢!」
德雷克面紅耳赤,張嘴看著對方,似乎完全沒料想會聽到這一番話。他感到心跳加速,一股羞恥感佔據了口舌,讓他說不出一個字。
「我、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他好半天才摸索出的字句,笨拙到令人發笑。但威佛沒有笑,他面無表情,專注地看著德雷克。這令騎士更感羞愧,他抓緊膝蓋,用力吸了一大口氣。
騎士團不過是個墊腳石,是讓他能以「平民」之身接觸到高階貴族的管道。被剝奪家名、被趕出城堡的那一天,他即使被痛打,也好好地藏住舌下的鑲銀鈕扣。
獸牙的尖角刮破了脆弱的黏膜,讓他的下頷幾乎浸泡在血水裡,卻沒有「德雷克」三個字之後的嘎然而止要讓他痛苦。
或許昨日的憤怒,不僅僅是因為邁爾斯特這個家名。家族之於格雷像是什麼令人厭惡、亟欲擺脫之物。他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如果格雷是因為怨恨家族而逃來這裡,這不就是他的大好機會?
他驚疑地瞪著威佛,威佛垂下眼,似是默認了他的猜想。
「你行事謹慎,思慮清晰,又有足夠的經驗。我會再派兩個人協助你,不過沒辦法找會魔法的人。話說這方面你也沒好多少嘛!」
黑髮騎士譏諷地笑了。
「差得可多了,親愛的威佛列特大人,」德雷克從威佛手中搶過酒杯,一飲而盡。他抬起眉毛,咧開嘴角。「女神的榮光可是眷顧著我喔!」
格雷悄悄抬起上半身,思索著如何把忠心且頑固的旅伴從門前移開,又不會驚醒對方。
懷亞特決心阻止任何意外在出發前發生,即使這會讓他腰酸背痛,也依然堅持睡在門邊。他胡亂說著這樣有助於保持心理上的戒備,然後在聽起來有些痛苦的鼾聲中沉沉睡去。
或許來點安眠的焚香會很有幫助。無奈他即使有人掌草的粉末在手,卻沒有一個能安全點燃的手段。
水滴狀耳飾周圍的銀色花瓣仍完好,但中心的綠色寶石已變得黯淡無光,像是濃稠的湖底淤泥。原先流動著的白色細絲也凝結在其中,比前一日更稀薄。
他將耳飾拿在手中搖動、用殘餘的另一半輕敲、又握在掌心裡,最後才深深嘆了口氣,收進懷裡。
黑牙獒那時他對威佛說的話並不算謊言,比起固定在特定範圍的防壁,將一定大小的空間用火焰填滿的術式,更需要的是想像力,而非控制力。
這點許多魔法師都難以理解,懷疑他在嘲笑魔力低下的「普通人」。這完全是誤解,只是魔力不足的人要達到同樣效果,不得不控制魔力走向,否則會輕易枯竭。
格雷試著用理論對旁人解釋,卻只有導師沒有投來猜疑的目光。
他已經厭倦這些徒勞無功了。
還有更需要擔心的。要與這麼多不熟悉底細的人周旋,只怕在抵達目的地前,他會先因精神枯竭而再度暴走。
用興奮去掩蓋是有極限的啊!他感覺已經把這輩子的氣都嘆完了,無奈地摟著枕頭闔上眼。
枕邊的手指碰到某個堅硬的物體,他好奇地睜開眼,隨即像碰到燒紅的碳塊般,將護符甩到蓋在行李的斗篷上。
三瓣花苞被磨得光滑的尖角,在窗縫照進的月光下像是陰冷的劍鋒。格雷死死盯著那片金屬牌,握緊拳頭。
女神的奇蹟亦然。他不明白為何千萬分之一的機率會降臨在他身上。他怨恨女神教的一切:神殿尖塔、神官的白色聖袍、聖典、聖歌、讚美詩、凜冬百合,還有神像的眉眼間、那照看一切的悲憫。
某人曾經說過,神蹟並非如同雨滴墜落,無法預測其落點。而是如同點燃的火燭,人類的意志才是讓神蹟顯現的關鍵。一切取決於你是否相信神明的力量。
如果是指相信女神能把一切搞得更糟,那他的確是非常虔誠。希望這些神蹟傳聞不會傳到奧斯敦。他呻吟著,不知拜托騎士們幫忙掩蓋還來不來得及。
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知道那時欲言又止的德雷克就在門後。但他只能壓下衝動,將毛毯蒙頭蓋上。熟悉的黑暗一瞬間包裹住他,而不一會又漸漸被從纖維間透進的月光掩蓋。
夢裡什麼都有,所以他無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