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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照手機簡訊的地址在公益路到向上路這段路線來回繞了好幾圈,才終於找到毫不起眼的小電子看板「HOME」。
毫不起眼的地下小酒館小門上掛著「營業中」的牌子,手機時鐘顯示二十二點零三分,比簡訊約定的時間整整晚了二十三分鐘。
吧檯只坐一位抽香菸的女人,太陽眼鏡掛在長髮頭頂。我走到她身旁以確認是不是傳簡訊的人,還沒開口,她就在我面前桌上丟出一張照片和名片。
「跟簡訊一樣。」她好像有點醉了,「事成後我會補上兩百六十萬餘款。」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包鼓鼓的牛皮紙袋,硬塞到我手裡。
照片上是個很漂亮的女生。
「Emma。」我照名片上唸,但嘴唇已觸碰到酒杯的女人馬上糾正我,「那我的名字。」
女人把酒杯放下,抽了一口菸。我等她繼續說。
「你這樣稱呼我就可以。上面的地址,是目前的,大概兩星期後會換到其它地方。」,一段話沒出我所需要的重點,不接話盯她提起酒杯喝酒,手指按了按眉毛,帶醉意笑了出來 ,「想要喝什麼?」
「她叫什麼名字?」
「仙蒂。」
「她叫仙蒂?」我用手指示照片中的人。
Emma輕點頭,看起來像應付性的。
「我要怎……」我再問,但Emma馬上舉起食指,搭在她薄嘴唇。
酒館內正播送著紅螞蟻合唱團的唱片。魔樣的女孩。她看起來不像會在歌曲結束前能專心聽我說話的樣子。
我看了一圈店內,這酒館應該不到三十五坪。簡單的裝潢,大量的原木,老舊的年代感。除了依附在U型吧檯邊緣的八個坐椅,館內就只有七張桌位。客人還不到十人,幾乎都是單獨一個人,也有幾個像Emma那樣一面聆聽音樂,一面機械的每隔幾秒鐘就把酒杯湊上嘴唇。有幾個自顧交談的人,沒有刻意壓低聲量的把頭湊到對方耳邊。沿著吧檯最初延伸的牆面,放了一架直立式的,有年代感的小鋼琴。在離吧檯最遠的角落被騰出了空間,放了一組爵士鼓在那,而那個騰出來的空間大小,很顯然是要給樂團表演用的。
「這首很棒對嗎?」歌曲接近尾聲時,Emma問我。
「是因為妳喜歡爵士樂的關係嗎?」
「你怎突然蹦出『爵士樂』這三個字?」Emma帶著酒意微笑,接著說:「是因為這首歌不時穿插鋼琴輕飄飄的旋律,還有吉他用娃娃音拉長音的感覺很像在模仿小喇叭嗎?」
我搖頭:「純粹只是覺得現在播放的這首『堅固柔情』也很好聽,但妳卻不會像剛才那首歌那樣。」
掛在菸灰缸的香菸燒到濾嘴熄了,Emma再點一根:「想不到你挺內行的嘛,知道這張唱片。」抽一口之後,又把香菸掛在菸灰缸上,「你要不要喝點什麼?」臉上寫著「由我買單」的表情。
我搖頭,Emma彈了兩次響指,正在把剛洗好的酒杯一個一個擦乾的老酒保走過來,Emma說:「老闆,跟剛才一樣。」
老酒保從吧檯下的櫃子拿出亞伯洛十二年威士忌:「今天喝這麼多哦,我良心建議妳整瓶會比較划算。」
「不過這位帥哥不想陪我喝啊,再說要不是他遲到二十幾分鐘,我也不會喝上癮。」Emma用大拇指指向我:「我請他汽水。」
她兩眼無神直直等著我澄清,老酒保在她面前倒進八分滿酒杯,引她看一眼酒杯又看向我。
「簡訊上寫的家,我以為店的招牌就是家。」
「然後呢?」Emma不急著喝酒,左手放到吧檯桌托腮。
老酒保把沛綠雅的玻璃瓶放在我面前,她看一眼沛綠雅的瓶子又回看我的臉。
「然後就找不到掛有家招牌的店。打妳的手機,也一直無法收到訊號的語音留言。」
「所以你就想到會不會是在地下室?」
「沒有。」
「沒有?」Emma的眉毛往上跳了一下,等我繼續說。
「網路上很多不懂比特幣交易的白癡純粹好玩亂留言。」
「因為我留真實手機號碼,才姑且相信?」
我向她緩慢點頭,不假情面地說:「要開始談委託方面的事。」
「那種事一下子就交代完了。」Emma拿起就快燒到濾嘴的香菸,抽了幾口:「你還有其它約會嗎?」她看我表情沒變,將香菸捻熄時又補上一句:「還是你覺得紙袋裡裝的不是白花花的鈔票,而是?」
我搖頭。喝小口沛綠雅只覺得有夠難喝,將視線落在Emma的名片上。專業芭蕾編舞師。劇本企劃。
「厲害吧?坐你旁邊的可是位很了不起的美女哦。」Emma得意的露出白牙齒。
「上面怎沒有所屬的舞團?」
「因為我是專業的芭蕾編舞家嗄。」
「這話題是聊不起來。」我又喝一口沛綠雅,讓噁心感沖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情緒。
Emma再點一根菸,聽我這樣講,卻以安慰無知小孩的口吻說:「好啦,試著說說看你對芭蕾舞的認知有多少好嗎?」,我實在很不想配合她哄小孩子的情境,「就說說看嘛。」這次的口氣比較像拜託人。
我食指按壓鼻尖幾秒鐘還是想不起全名:「斯基……」
「司機?」
「就是垃圾車來的時候……」
「怎麼會扯到垃圾車司機?」
「妳很清楚我在說什麼,那個名字。」
「垃圾車司機嗎?」Emma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不想說話。
她搖晃我的肩膀:「然後你知道那個斯基的什麼?」
「是斯基。」
「我知道那個斯基,然後呢?」
「他的全名是什麼?」
「柴可夫斯基。」
「就是他。」
「他音樂沒有當作垃圾車的歌,然後你知道他的什麼事?」
「他是天鵝湖跟胡桃鉗的編曲人,我只知道這個。」
Emma看起來相當開心的拍拍手,我剛好像看到酒保轉過臉去偷笑。
進到酒館裡坐的人越來越多,空氣中的菸味也越來越濃,對於不抽菸的人來說,這裡越來越接近地獄。我開始有點想吐,站起來想到外面透透風。Emma什麼也沒說。現在播送的歌曲同樣是紅螞蟻合唱團的歌。愛情釀的酒。正要進入尾聲。
在出口與一群三男一女的年輕人擦身而過,我心想是不是應該告知他們一下裡面已經客滿了。
算了。
手機上的時鐘顯示二十二點五十八分。隨處可見的霓虹燈招牌都比觸手可及的「HOME」還要醒目。
我靠在小門旁邊的牆面,不得不承認這間破舊酒館在隔音方面毫不馬虎。門縫流出來的聲音,就好像站在大水壩旁只看到細細的水從小小的排水孔攀著牆往下滑。蘇芮的「一樣的月光」。很應景的一首歌,現在的天空正掛著圓圓的滿月。
直到現在都還無法理解之一的,這首歌到底是演唱者的歌聲讓人感到哀傷,還是歌詞?
——什麼時候蛙鳴蟬聲都成了記憶。
——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的擁擠。
——高樓大廈——到處聳立。
——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的俗氣。
我跟著哼著這首歌的旋律,走向車子,費了一些時間把鼓鼓的牛皮紙袋塞進駕駛座椅下面,然後走回HOME。
歌曲換成蘇芮的另一首歌。是否。直到我推開小門才知道原來音樂不是經由唱片播送,而是有一組樂團在現場表演。是在我出去時在門口擦身而過的那群年輕人。
原先吧檯區坐的座位被人占了,然後原先Emma坐的位子也換了別人。
我走向吧檯還沒開口,老酒保先一步說:「她走了,大概是這首歌前奏出來沒多久的時候。」然後拿一封封好的信封給我。
「這是我離開的時候寫的?」
老酒保在幫客人添酒:「我不知道。」把酒杯放在某位客人前的吧檯桌上。「應該不是吧?」表情沒有流露半點思索。
我拿著信封,腦子裡卻狀況外的理不清現在的情況。要先看信裡面寫了什麼再想下一步,還是先打通電話給Emma問個清楚?
先打給Emma吧,她離開還沒超過五分鐘。我才轉向出口,老酒保就叫住我:「嘿。年輕人,你跟她很熟嗎?」
我搖頭,老酒保又繼續說:「她離開的時候,跟我說了一件跟你有關的事。」他一面老練的服務客人需求,一面輕鬆的說。
「你看了這封信?」我小心翼翼的問。
「我才沒這麼低級哩!」
我等老酒保繼續說下去,他在沖洗杯子,接著從吧檯下面的櫃子拿出一瓶威士忌。
「她要我跟她打賭一件事。」老酒保夾了一顆大冰塊放進酒杯,然後倒入威士忌,放到一位客人面前:「她賭你會彈吉他,不過我不想跟她賭。」
「為什麼?」我禮貌的搭腔,心裡根本就不想知道。
「她雖然是舞蹈出身,不過因為學的是西洋舞蹈,多少會接觸到一些現場彈奏樂器的人,再加上……」老酒保清理起堆滿香菸濾嘴的菸灰缸。「她之前的先生是個音樂人,彈吉他的技術真不是蓋的!」
我面無表情的等老酒保說完,不過他也根本沒在注意我現在的表情,只自顧自的說著。
「所以我猜想,會不會只要熟悉樂器演奏的人,是不是就有辦法從一些平常人察覺不到的細節中,得知某些情報?」說完,老酒保像在等著回應的沉默下來。
「你之前有跟她賭過嗎?」
「只有一次,賠了六支克萊恩利許十四年威士忌。」
「這次還真恭喜你。」我打從心底,替老酒保感到慶幸的擠出微笑。
才打開小門,手機馬上發出接收到簡訊的音效。
發信者是Emma的手機號碼:「我猜你可能會因為找不到我打給我,不過當你收到這封簡訊時也就代表我已經關機囉!抱歉。明天我還要上班,雖然回國後就卸下總監的職位,不過還是得到排練場露個臉,說是什麼穩定軍心?﹝雖然我也覺得根本沒這個必要就是了﹞。我把你想要知道的有的沒的都寫在那封信紙上囉,總之,只要堅守兩個原則就行了。就是上一封簡訊提到的那兩個原則哦!祝你成功!晚安!﹝ps:別擅自打電話給我,我會主動聯絡你﹞」
我反覆的,一字不漏的重讀了幾遍簡訊裡所有的文字,然後什麼也沒想的按下撥號鍵,「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The number you called is turned off.Please try again later.」只有不帶任何情感的語音像機關槍一樣流暢而無止境的從音孔竄出。把手機收回口袋,同時也拿出只照了半身的仙蒂的個人近身照。
照片上自然的瞇起眼睛微笑起來,看起來年約二十歲上下,白白淨淨的漂亮的女孩子。已經想不出更貼切的詞彙來形容我對仙蒂的第一印象,因為現在只感覺腦子裡有很多東西在快速的流竄,可是在某個階段卻沒有前兆的塞住了。
是什麼原因塞住,或者在哪裡塞住了?我靠著牆壁等腦袋冷靜下來。
小門的縫隙流洩出一段低沉的歌聲,音樂伴奏的細細碎碎的,幾乎是被衝破鼻音的濃烈低音的歌聲蓋過。
我知道這首歌,但現在想不起來歌名還有原唱者。所以我忍不住打開小門往裡頭看,音源就來自從剛才一直都在表演的那個三男一女的樂團。
昏黃燈罩下,本來就看起來並不漂亮的女歌手,現在五官都糾結在一起。我不知道這麼做的原因,是不是為了唱出貼近原唱的歌聲?不過歌聲真的非常的接近了。
她一襲蓋到大腿的晨曦藍斗蓬衫,原先並不讓我覺得矚目,現在卻成了我目不轉睛的原因之一。
吉他主導著帶點復古的民風曲調。她的聲音在這首歌的呈現上,失去了在唱其它歌時原有的高張穿透力。取而代之一種深深的,好像把酒館內的空氣凝結住的包覆力。貝斯則像平靜無風的海潮那樣,規律的,卻還是難以讓人掌握的適時填滿吉他零碎的空缺處。像海潮那樣,一波一波的不著痕跡的回應著女歌手。
小小的眼睛,與五官比例上稍嫌寬大的臉頰,是長相上的缺憾。伴隨著後半段純粹只有樂器演奏時,女歌手手持著鈴鼓拍動的姿態,才讓我回憶起這首歌的原唱樂團AJICO。
藏在斗蓬衫下,隨著像激起浪花似的音樂轉化,搖擺著若隱若現的身體曲線。現在的女歌手撩人的令人著迷。
我回到車上發動引擎,打開前座燈,打開信封。預設廣播電台的聲音從喇叭發出。
——歡迎回到今夜晚點睡的節目,我是主持人DJ小羊,好奇問一下聽眾朋友,有沒有感覺今晚的月亮看起來特別大呢?
——說特別大是太誇張啦,應該說比平常看到的時候還要大,不是滿月不滿月的問題哦。沒錯!這就是連日來電視新聞跟報紙都報很大的超級月亮(特殊音效響起)!
——說到這個超級月亮,到底會不會引發重大的自然災害呢,我相信一定有不少聽眾朋友對此都相當恐慌吧?
——其實啊,當初我聽到超級月亮可能就是引發日本發生大地震的元凶之一時,我的媽呀!每天過著無時無刻祈禱不要再出現什麼超級月亮的日子(特殊音效響起)。
——真的!一點都不誇張。
——所以,還是來聽點有收驚效果的音樂吧,雖然我現在已經毋驚了,不過我想還是會有聽眾朋友,到現在還是對超級月亮這四個字怕怕的。
——我為各位選播的這首曲子有相當多的傳聞,我自己其實只記得兩個,關於曲名的部分有一個說法是說,有一位在西方相當德高望重的音樂評論家,在評論中把第一章的感受用夜晚的月色來比擬而得此名。
——哎呀,其實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這麼回事,哈哈,少說少錯,剛才那段話我要回收囉(特殊音效響起)!
——不多說!現在就趕快來欣賞德布西的貝加馬斯克組曲,鋼琴曲第三曲。月光曲。
信封裡只有一張沒有提到任何人名的行程表,一張簡單的手繪地圖。行程表沒有很多字,上面所提到的較為具體的字眼也只有辦公室跟演藝廳這兩個詞彙。
手繪地圖唯一還算貼心的地方是標示出酒館、辦公室和演藝廳的相對位子,與往來路線上會行經的旅館。除此之外,完全沒有寫上路名,我只能從目前所在的路段,還有Emma名片上的地址去做推敲。
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決定去一趟超商買張市區地圖來對照。結果這張手繪地圖根本毫無價值可言。
我才放下手煞車,突然駕駛座的玻璃車窗發出敲擊聲。
「先生!你睡著了嗎?」一名制服警察已經把臉貼的非常近玻璃窗,像要看清楚車內的情況。
我把信件丟在打檔桿旁邊的小凹槽,按下玻璃窗才要開口,警察又先一步的說:「噢,你身上菸味好重,剛才有進去前面那間酒館消費嗎?」
我點頭:「剛出來。」
「剛出來?我明看你這輛車發動很久都沒有動靜,才過來關心一下。」警察伸出手要求我交出證件:「不然你以為我是吃飽撐著太無聊,所以專找看起來比較衰的老百姓麻煩嗎?」
我拉起手煞車把引擎熄火,把駕照交給他時說身分證在車行。
「先下車,做一下酒測。」警察拿出酒測器,另一名警察走到車尾調查車牌號碼。
警察要求我吹三次,我照做。
數據值從酒測器側面的螢幕跑出來,「嗯。酒測值正常。」警察對過證件後還給我時,問我:「沒喝酒幹嘛跑去酒吧搞得一身菸味?」
「看樂團表演。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警察開出一張一千五百元罰緩的怠速罰單給我:「地球只有一個,好嗎。」
另一名警察走過來,對他表示這輛車子沒有問題,然後放行我。
發動汽車引擎,廣播節目的聲音又從喇叭流出。
——明天白天一樣會是晴朗高溫的地獄天氣,不過到了晚上到後天凌晨,會有局部性的短暫陣雨發生。
——晚上睡不著又不想莫名其妙的被怪雨淋濕的朋友,出門請記得攜帶雨具。
——或者是乖乖的待在家裡準時收聽今夜晚點睡的節目。
——我的話,會選後者!
——祝您今晚有個好夢!我是DJ小羊,感謝您的收聽,明晚同一時間我們空中見。
——Bye bye囉!
決定好在辦公室跟酒館之間的路線上,選比較靠近酒館的飯店下禢。在途中的超商買了張市區地圖和紅豆麵包,途中也留意哪裡有旅行社,與對向車道幾輛鳴著警鈴聲的消防車擦身而過。花了些時間找停車位。向服務台的小姐要求開三樓或四樓的房間,並要求Morning call的時間為早上六點四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