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5(1)
——親愛的房客早安,現在時間是上午六點四十五分,本飯店於地下一樓餐廳提供免費自助餐點至上午九點為止,歡迎房客盡情前往享用,如有任何問題,請至一樓服務台洽詢,或撥打本飯店轉接專機,零二零一,由專人……
「講完了嗎?」
——是、是,如有任何……
我掛電話。
在前往辦公室的路上,找到一家還關著門的旅行社。進入尖峰時段開始深刻感受到,自己雖然緊握著方向盤駕駛車子,但目前的處境用「根本是被車潮吸進市中心」來形容也許更恰當。心裡很清楚只要稍有走錯路,錯過在哪個路口必須轉彎,就算馬上察覺並在下一個大型十字路口兩段式迴轉車道,也必須多等待兩次至少一百秒起跳的交通號誌。不可思議的密集的像非洲野象大遷徙的公車和客運。不要命似的機車騎士,無視移動中的車陣僅有的不穩定小空隙,像賭命的高速穿梭而過。
經過了一個發生公車撞飛闖紅燈的機車騎士事故的十字路口,我一面小心謹慎的對照著地圖,一面忍受後方車輛不時發出冗長的響亮喇叭。音響控制介面的電子鐘顯示七點三十六分,我找到「辦公室」的灰色建築。
把車子停靠在「辦公室」建築的前方馬路上,這整條道路畫上禁止停車的紅線延伸到兩邊的十字路口。七點三十八分。有幾個人陸陸續續走進「辦公室」的建築,就是不見看起來像是仙蒂的人,我打開信紙確認行程表上的時間,表面上來說,確實比信件的行程表快上了一分多鐘,但那一句描述所用的詞彙當中完全沒有絕對性的字眼,例如「準時」、「一定」,或者退一步的說「通常」、「沒意外的話」。沒有。這種不確定性的範圍,已經可以擴大解讀為七點三十分至七點五十分之間。
信件上沒有公司稱謂,沒有上班、下班這類字眼,更遑論相關的上下班時間,休息時間。簡略到大概只有Emma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這東西就算昨晚被酒館的老酒保偷看,或被制服警察搜到,他們也不可能看出什麼端倪。而我,也慢慢質疑起自己是不是被那個叫做Emma的中年女人耍的團團轉?這棟建築物裡真的有Emma所說的「那個辦公室」嗎?
萌生猜疑的念頭時,Emma出現在我視線正前方的行人道上,朝著這邊快步走來。她講著手機,看看手錶,眼神沒有異樣的飄到我這邊,然後沒有異樣的,進到辦公室的建築。
——現在時間上午八點整。我是劉瑞如,為您播報這節重點新聞提要。深夜無情大火奪走九條人命……
仙蒂始終沒有出現,也許她在我來以前就已經進到辦公室的建築。
——……屯區公益路上一家私人營業的KTV,昨晚遭人惡意縱火,這場火警至少造成九個人喪生,十三人輕重傷,有兩個人傷勢嚴重,到現在還未脫離險境……
或者,真的有這號人物嗎?
——……市府發言人在稍早發出新聞稿,表示嚴重關切此次公安……
把引擎熄火。行程表的下一個行程是八點二十分抵達演藝廳,然後跳到十一點四十分,沒有標註行程。
有幾個人從辦公室的建築陸續走出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每個人手上提著不同款式的手提包,看起來像沒有任何交集的,卻都不約而同的朝原先Emma走過來的方向,反方向走過去。沒看見Emma,也沒有看起來像仙蒂的人。
我沒來由的緊緊握住方向盤幾秒鐘,重新發動引擎之後馬上關掉收音機,把車子開到對向車道的超商前。買了一罐高價位的玻璃罐裝咖啡和紅豆麵包,結帳時,店員要給我一張集點券,我說我有了,給我一張集點貼紙。連同昨晚在超商買了地圖和紅豆麵包時贈送的集點貼紙,合起來累積了三點。當期的兌換獎品是迪士尼的招牌卡通,米老鼠的角色系列公仔。我完全沒興趣。
回到車上,我肚子餓的吃起紅豆麵包。把闖紅燈騎士撞飛的九十三號公車,緩緩靠向我後方的公車站牌。車頭陷進一大片,奇蹟只有兩個手掌大小的蜘蛛網狀裂痕,只集中在擋風玻璃的中下緣。
我好像預期到什麼的,緊盯著後視鏡。長的像仙蒂的白白淨淨的女孩子走下公車,焦慮似等到公車開走之後,像希望能用飛的穿越車流量大的寬大馬路。安全度過之後,也沒有減緩腳步的進入「辦公室」的灰色建築裡。
這個時間網路咖啡廳裡沒什麼人,就任由櫃台工讀生安排在一個並不隱密的桌位。上網搜尋找的到有關於Emma的正確項目只有五十幾筆,且大多數的網站內文都是重複轉載的新聞,我點進一個發佈時間為六個月前的部落客網站,是一則被歸類為藝文類的網路轉貼文章。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像冷掉的茶葉蛋的味道。
本名陳慧芳,高中舞蹈班畢業後即赴美國邁阿密新世界藝術學院舞蹈系就讀,並取得伊利諾大學舞蹈研究所學位之後,有一段時間長住在歐洲為德國知名碧娜‧包許舞團的常任舞者。專職為當代舞蹈的她,也在古典芭蕾的領域上有所深造。回國後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近年來才開始以獨立創作者的身分與國內舞團密切合作。
去年二零一零年,與台南在地知名的稻草現代舞團合作的新舞作「失落的記憶與思念境界」,在該年並沒有受到矚目,也不受國內例行的年度藝術表演獎的審查制度青睞。卻在今年初,獲選為亞洲唯一在法國亞維儂外圍藝術節上演出的舞團。
另一個網站裡放上一張Emma的採訪照片。文章中的重點擺在關於首次與稻草現代舞團合作的舞作「失落的記憶與思念境界」。
談到身為音樂人的亡夫。這部舞作是在先生往生之後,隔了兩年才開始策畫,值得一提的是,部分橋段的編曲不避諱的套用丈夫生前沒公開過的曲子。之所以找上稻草舞團合作,主要看上稻草舞團非常擅長運用光影,來營造虛幻的空間感和情境上的氛圍,實驗性質的前衛表演也有相當的經驗。
這齣接近兩個鐘頭的舞作,在台面上演出的舞者一共有六位。其中最受矚目的,是擔任詮釋女主角內心裡,那個純真而善良的人格的舞者Sandy。本名林妙諦,今年年滿二十歲的她並非台南稻草現代舞團旗下的簽約舞者,而是在台北的首都芭蕾舞團。
不論我在搜尋覽打上「Sandy」,打上「林妙諦」,或者加上「首都芭蕾舞團」的字樣,跑出來真正符合搜尋條件的網站,卻全都是上述採訪Emma的轉貼文章。電腦提示音響起,進入倒數九分鐘自動關機的紅色字體,伏貼在螢幕左上角不停閃爍著,一時間我恍惚的直直盯了那個好一會,腦袋空白的任由潛意識讓手指慢吞吞的按下鍵盤上特定位置的符號。
搜尋覽跳出了「九十三號公車」的字樣。
進入第一個市府架設的公車資訊表的網站,點進「九十三」的連結。壓抑心中的篤定使我反射的倒抽一口氣,這絕不是什麼巧合,路徑圖與我從HOME到辦公室所經之路完全一致。從網站公布的第一班公車發車時間,與信上的行程時間、車禍時間做推斷的話,仙蒂很可能就住在離HOME不過兩個路段距離的公寓住宅區。
也就是說Emma十之八九知道仙蒂的住處,而這麼重要的訊息卻在信上連一個字也沒提到,我再次反覆一字不漏的看了幾遍行程表和手繪地圖,沒有。我撥打Emma的手機號碼過去,鈴了一聲隨即被對方轉入語音留言。電腦再度發出提示音效,螢幕左上角顯示倒數五分鐘將自動關機。
我在搜尋覽打上「失落的記憶與思念境界」,跳出來的搜尋結果我馬上按進第一個主辦單位架設的活動網站。網站首頁像怕人沒看到似,把演出日期的字樣放大到「就算只是不小心點進網頁,在反射的切換掉以前想不瞄到都沒辦法」的程度。九月十六號。也就是明天,演出時間是下午兩點十分到三點四十五分。
點進網路售票的連結,全數售完。我馬上返回搜尋覽,點進在台灣交易量與知名度較高的兩個拍賣網站,電腦發出提示音效,進入倒數三分鐘。
很幸運的,其中一個有販售無標示場次的門票,另一個沒有。
這就是所謂的網路黃牛嗎?四張票皆是最昂貴的貴賓座,每張都有人參與競價。本來官方定價的貴賓座,也就是視覺上最佳的位子,一張要價為一千八百元。賣方的拍賣底價卻從兩千四百元起跳,現在則喊到四千兩百五十元。
我想到承辦場地的演藝廳一定會保留現場購票的座席,再次進入舞劇的活動網站,點進售票方式連結,撥打上面的演藝廳的服務電話。沒多久,一個事務性的口語接通。
——您好,這裡是市府文化處服務台。
「請問九月十六號在演藝廳演出的現場售票還買的到嗎?」
——請問您是指失落的記憶與思念境界這部舞劇嗎?
「是。」
——好的。(沉默了一會)目前現場售票的情況,九月十六號的場次已經全數售完,九月十七號的場次還有……
我掛掉電話,同時電腦發出提示音效,自動關機進入倒數一分鐘。回到賣黃牛票的拍賣網頁,花了幾秒鐘仔細的看了網頁,買斷價是八千元,快速郵寄,可接受面交,面交地點沒寫明,只能確定就限定在這個市區裡。沒有標示門票的演出時段,所以有可能全都是十七號的門票。
電腦發出提示音,剩不到三十秒。
我開啟私信介面:「十六號門票,買斷,面交,電話09……」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網頁來不及運作的跳出桌面,進入關機程序。
也不知道有沒有順利發送出去。行程表下一個行程,十一點四十分沒有標註行程。我揉掉信紙還有手繪地圖,丟到網路咖啡廳裡乾淨的氣氛像高級賓館的廁所的垃圾桶裡。
前往演藝廳前,先繞道反方向的原本還沒開始營業的旅行社,定下十八號上午七點四十七分飛香港轉機往雅加達的航空票。
抵達演藝廳時,音響控制介面剛好跳到十一點整。抱著姑且一問的心情走到售票口,得到已經聽過一遍的事務性答覆。我回到車上,打開Emma傳給我的第一封簡訊。回想整件委託案Emma一直給人一種刻意隱藏住什麼的消極態度,會不會與簡訊上所提到務必堅守的兩個原則有什麼關聯性?
「不要讓她感到恐懼,還有痛苦。如果你有辦法做到,就來找我吧,十四號晚上九點四十分我在家的酒吧等你。」
把車子繞到可以同時看清楚演藝廳前後門與整個停車場視野的馬路邊,包圍演藝廳四面的馬路種上整排楓香的行道樹,在這個時節綠的毫無美感可言,只剩下遮陽的功能。
空曠的停車場只停了幾部進口高級房車,日系的Lexus,歐系的Audi、Bmw,還有幾個念不出名字的稀有標誌的轎車。一個男人在後門的地方徘徊,看上去相當年輕,時不時舉手看手錶,不明意義的原地繞圈子四處亂看,視線不時掃向我這邊,也不像是刻意的關注我的存在。時間越接近,他的行為模式就越加頻繁。
十一點四十分又過了七分鐘,才陸續有人從後門走出來,幾乎是在辦公室的地方看過的那一票人,有幾個沒見過的,Emma和仙蒂還沒有出現,男人始終徘徊在原地,從頭到尾沒跟任何一個從裡面出來的人進行交談,直到有將近兩分鐘的時間再也沒有人走出來了,他又開始原先的行為模式。
我猜想他的年紀應該與仙蒂相近,會不會是瘋狂追求者之類的,所以讓仙蒂不敢出來?才得出這樣的結論,仙蒂就走了出來。
看起來他們兩個相當熟識的輕鬆談話,隨後Emma也走出來,也不知道Emma說了什麼,男人像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勺,然後揮揮手從容的走了。
Emma和仙蒂則一面露出牙齒笑著,一面走向停車場,她們坐進寶石藍色澤的Audi,開往距離這裡不遠的市立美術館的方向。
被譽為異國美食街。市立美術館正前方,筆直的延伸近一千公尺的五權西街,這裡只看得到外國料理餐廳。我尾隨她們走進義式風格的餐廳,才拉開歐風毛玻璃門就被人擋在門外。
一個穿著與義式風裝潢有強烈違和感的女服務生,親切的問我有沒有預約位子,並用不太輪轉的南部腔調說明沒有預約就無法進去消費。
我想起什麼的,注視女服務生的臉。
耐心聽她說明完以後,我不確定的慢吞吞的問她:「妳……是……昨晚在HOME演唱AJICO的歌的女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