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動【第二章】9/15(4)

空氣中瀰漫一股薄薄的泥土味，我放開小門讓它慢慢自己闔上。踏上台階直到視線超過街道的高度我又停止腳步，女歌手的身影倚靠著柏油路邊緣的消防栓，頭朝向街頭的一端抽著香菸。

當我再次踏上台階讓身體逐漸凸出街道的高度時，女歌手也察覺到我的存在。我走近她，然後帶著醉意問：「妳在等我嗎？」

「沒有很刻意的等。」

女歌手自在的抽起香菸，接著拿出只剩一支香菸的菸盒子到我面前，我把手舉在菸盒前表示沒有抽菸。

「至少……」我說，並從口袋拿出不知道是女歌手刻意放的，或者是真的遺忘在原先她座位旁空椅子上的水藍色塑膠錶帶的唐老鴨手錶，「妳很有把握我不會讓妳等太久是嗎？」

女歌手起先面露猶如她預料中的驚訝神情，發出一聲不自然的像鴿子聲音的笑聲才從我手中接過唐老鴨手錶。

「妳怎在這裡抽菸？」我這樣問，只是基於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只是……很想抽。」

「酒館裡面也可以抽不是嗎？」

「我不喜歡在屋子裡面抽菸。」女歌手把香菸扔到地上踩熄，她腳邊散落著兩支燒得只剩濾嘴的菸蒂，再一次以拇指扳開手中的只剩下一支香菸的菸盒子，似乎正猶豫要不要乾脆現在就把它抽掉，不過幾秒轉而戲劇性的偏著頭一臉屈就不明意義的某種妥協，把菸盒收進休閒棉褲的口袋，然後對我說：「要陪我去買菸嗎？」

超商最近的距離不過就兩個路口遠，基於疑慮雨淋的情況發生，我決定開車過去。把女歌手帶到停車處，她堅持的把我推往副座的位子。車內黑鴉鴉的與體內酒精交互作用下我幾乎連眼前的手掌都看不清楚。

「別小看我，在我還很小的小時候可是有開過泥拌車咧！」

女歌手的黑影在還沒坐定駕駛座時，好像是這麼強調「很小的小時候」跟「開過泥拌車」。

「本來，」把手頂到車頂，摸索著前座燈開關的位置，「對妳的開車技術還有一點相信，可是現在不得不懷疑妳是不是也喝……」打開前座燈，我才看出現在她臉上掛著忘我的笑容。

女歌手開車的技術讓我產生了她根本不需要擔心面臨失業的問題。在她俐落的倒車切入兩輛車之間的空停車格時，一面這樣說：「不過要當卡車或計程車司機的前提是我不是沒有方向感不是嗎？」

當下我好像能理解女歌手這句話的意思，但這整段話的結尾又讓我不知道該回應「是」或者「不是」，是因為喝多了所以腦筋變得有點遲鈍的緣故嗎？

Ｔ字路口開設的超商與空蕩蕩一片草皮相隔一條雙向道。進到超商女歌手就直接走向櫃檯買了兩包藍色登喜路香菸結帳，原本我還猶豫要買什麼吃的，但為了不讓她等太久，就隨便買個紅豆麵包。

女歌手在外頭抽著菸，看到我拿紅豆麵包走出來，嘴角馬上仰起來，「你買紅豆麵包？」

我打開包膜咬下一口，「不知道為什麼，喝到某個量啤酒以後，就會特別想吃點什麼。」

女歌手聽了我這樣講，臉上寫著「啊，那種感覺我懂。」似的猛點頭，然後安靜的一邊抽著菸，眼神像觀察蠶寶寶吃葉子的看著我把紅豆麵包一口一口吃光。

「妳也想吃？」

女歌手搖搖頭，奇怪的反問為什麼是紅豆麵包，「是因為喜歡麵包超人的關係嗎？」

我老實的說我都不知道麵包超人的腦漿原來是用紅豆泥做的。

「開始有一種吃下那個紅豆麵包的罪惡感了嗎？」

「完全沒有。」我說。

「一定是你太常吃的關係所以，」女歌手洩了氣似的斜斜的一屁股攤在一輛摩托車，「這方面的道德感已經麻痺了。」

我轉身把包膜丟進擺在門口的垃圾桶，「意思是說妳都不吃鴨肉嗎？」回過頭，女歌手已經是睜大著小眼睛，掛在唇上的菸薰也不思議的筆直延伸開來。

走到女歌手面前示意交出車鑰匙，突然她一副傀儡戲偶般舉起手指向另一支手上的錶，香菸幾乎沒有動靜的發出如腹語術般的黏糊聲音這樣說：「這個？」

我笑不語的再次示意女歌手交出車鑰匙，她深吸一口還有半截的菸就扔到地上踩熄，挺直了腰以後伸出手卻是比了一個Ｖ字，意思要我從中選擇她擅自作主的兩個方案之一。一是只能在車上睡覺，我告訴女歌手如果只是我一個人在車上睡覺，被路上閒晃的制服警察跑來關心，就算沒開車，那些不通情理的合法流氓照樣會把我當危險酒駕辦理，如果妳願意跟在車上陪睡那就另當別論；一是在她家過夜。

我懷疑只是女歌手單方面口誤的看向她所指向大草皮的方向，沿著指尖我把視線游回她的小眼睛。意思是橫越過草皮就到她家嗎？

繞過車子時，我好像是聽到一句把車停在這裡沒關係吧。步上沒有裝置一盞街燈的空曠草皮沒多久，肌膚對風勢流動變得異常敏感。

沙沙作響的傳進耳裡的，只有自眼前包覆在烏黑色草皮與沉雲的夜幕之中黯淡人形的步伐，我感到意識逐漸清晰起來，像陷入某種圈套。人影停下腳步並緩慢轉過身體，然後幾乎看不到五官的舉起一支手貼在心臟的位子，聲音略顯壓抑的開口：「關於這個，我跟你說……」

風迎面刮起人影後腦勺的頭髮，像是提醒那個人一刻也不得停下腳步，人影才又回過身繼續帶頭走著，「我是喜歡唐老鴨，不過才最近幾年開始的，是有一次……」望著漆黑背影傳過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剛好有小朋友在看米老鼠的卡通，然後我也跟著一起看……」混雜著草皮發出的氣味與聲音，「以前小時候覺得唐老鴨講話不清不楚，又愛亂發脾氣，常把很簡單的小事情搞到最後……」風帶動一切空間裡的摩擦聲，「那時我才發現小時候覺得好笑的心情，全都是建立在唐老鴨發生的不幸……」還有不知道是從哪個方位不斷傳來的汽車引擎聲、喇叭聲，「別人嫌棄它口齒不清，還有它易怒的個性……」我幾乎不能對上那個人想對我傳達什麼訊息重點，「就覺得，唐老鴨的身世怎麼這麼可憐，而且其實脾氣壞的也……算是它可愛的一面，你不覺得嗎？我承認我是……出於同情唐老鴨才……」

人影像是在等待我回應般的沉默下來，莫名的一種異物感在那個聲音結束以前，就已經被不知名的外力給悄悄懸掛在腋下窩的部位，莫名長出乳頭似的。是不是接收到了什麼會誘發出某種暗示的關鍵性詞彙，無意間穿透進到潛意識層？

「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我開口，只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這樣問。

「嗯？」

「為什麼要取名叫流浪？」我講完時，人影的腳步有明顯慢了一下。

「……因為很符合目前的現狀呀。」

「什麼現狀？」

草皮另一端盡頭的裝置路燈褪去籠罩在她臉上接近純粹的漆黑，斜眼看向我的側臉看起來有些渙散，不知道是累了的緣故，或者只是光線太微弱的關係。

「呵……你聽過一首歌嗎？」，突然她的嘴唇沉入了天真，然後唱起了歌：「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

自她口中流洩出聲音的好比身處於污穢馬桶前，莫名飄發出香甜果子味，不應屬於置身環境裡常理的元素。

「橄欖樹。」我不確定的說。

「對對對對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