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自我是未完成的藝術 沈默之聲 本週,右京短篇小說連載來到最終回。 我也寫了一篇〈自我是未完成的藝術〉伴讀右京〈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 話不多說,就請諸位自行品味。 沈默 寫於2017/10/24 〈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下) 右京 指停了。 遭襲的人紋風不動,反而是偷襲的人驚慌失措:「老大,你……」 老大緩緩說道:「我知道你會停手,但這不是我不動的原因。我不動,是因為即使被你刺穿腦袋,也是甘心瞑目。」 方阡連忙賠罪:「老大,屬下只是檢驗武藝,和老大鬧著玩……」 老大低叱:「誰叫你道歉?我可沒有把你培養得這麼窩囊!有惑就問,該殺就殺!你看看你的畫像,堅毅的表情躍然紙上,怎麼你本人就這麼婆媽?」 老大不出手,方阡無法判斷他的身分,正感手足無措,老大卻冒出一句:「三年前,攔殺你的衛士,是我假扮的。」 雖然早已起疑,但老大坦承不諱,仍令方阡錯愕。 老大舉起畫像,說:「左臉這一刀,是我砍的。」 老大!竟然是您!果然是您! 方阡既不解又悲憤,激動地說:「屬下……實在不明白老大的用意……為何要洩漏情報,害死我們?」 「我並未洩漏那夜的任務情報,也不打算害死鷹揚他們,他們的死不是我造成的。」老大眼露堅定,又彷彿帶著一絲痛楚,緩緩說道:「那次任務,我想害死的對象,只有你一人。」 「什麼?」沒想到自己視若親父的老大,竟處心積慮要自己的命!方阡雙眼泛紅,痛心哽咽:「老大!您若要屬下的命,只要命我自盡,我絕不皺眉啊!但是,屬下究竟犯了什麼錯?」 「你沒有錯,是我卑鄙愚昧。當年,王爺仗勢欺人,濫殺吾兒,我一時氣不過,偷走了他的幼嬰,訓練成殺手,並暗自起誓:有朝一日,必定要王爺死在親生兒子手上。」 方阡愕然許久,才勉強開口:「難道……我是王爺的兒子?我不是您在路上撿回的孤雛嗎?」 「那全是隱瞞你真正身世的謊言。我讓你成為組織的殺手,全是為了復仇。然而我也感到煎熬,你秉性正直,且事我如父,我屢屢感到不忍,可惜我終究被仇恨矇蔽。 我原本打算,在你刺殺王爺後,再將你除去。不料,那夜的任務並不順利,王府竟然獲知情報,佈下重重埋伏,你們不但無法見到王爺,還遭受激烈圍捕,死傷殆盡,連我也不及搶救。任務失利,復仇失敗,我將怒氣全指向你,決定維持原計畫,易容後將你截殺,事後再找機會刺殺王爺。 然而,那夜與你交手,見你念及同袍之情,獨力斷後,輕生重義,頓時對你產生了欽佩和愧疚,原本該取你性命的一刀,砍中左臉後不禁收勢。從此,我放棄讓你們父子相殘的惡念,並視你為我的繼承人,將一切傳授給你。即使如此,我仍是罪無可恕……」 方阡完全相信老大的話。畢竟老大明明可以隱瞞,卻主動告知一切。況且任務在即,老大沒必要捏造對自身不利的往事。 儘管相信,依然震驚。他沒想到自己是老大的仇人——王爺的兒子。王爺的殘暴濫權,方阡也清清楚楚,想必老大在撫養自己的時候,心情一定百感交集;然而方阡此刻的心情也是五味雜陳,三年前執行任務的夥伴中,老大只想殺他一人,結果事與願違,反而只有他一人存活。其他人的死,不能怪在老大身上,但這麼多年的利用與欺騙,確實讓方阡感到悲傷。 過去的事,方阡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思緒只能逃到未來:「老大,現在還把我當作仇人之子嗎?」 「仇人之子?王府任務那夜以後,我就放棄殺你之心,把你當作我的兒子……當然,我並沒資格當你的父親。」 「那麼,今晚的任務,又是怎麼一回事?這凶多吉少的任務,也是為了讓我死在任務中嗎?」 老大閉上眼,無奈地說:「今晚的任務不是我決定的。」 方阡訝問:「組織的決策者不就是您嗎?我從小就待在組織,如今已是組織的高層,可沒見過老大之上還有別人。」 「這是祕密。在我之上還有一人,『那一位』才是這組織的真正創立者。『那一位』下令,為求逼真,今晚必須傾巢而出,就連參與此次任務的人數,『那一位』也指示得清清楚楚。也許你不相信,我並不希望你背負危險,也不想讓你們父子相殘,但我無法違反『那一位』的指示。方阡,我真的對不起你……」 老大竟跪了下來,令他不知所措。 不久,他也跪了下來,說道:「屬下方才還難以釋懷,但現在已想通了,沒有老大就沒有現在的我。老大別再對屬下致歉,您已經對我太好,我快承受不住了。」 方阡抱住老大,消除一切懷疑和舊怨。老大流下淚來,多年的重擔終於被理解。 情緒回復,方阡起身問道:「我不逃避艱難的任務,但老大若反對這任務,要不要我弄假成真,殺掉王爺呢?王爺暴虐,死不足惜,我不會對他有任何私情!」 老大搖頭:「我已經不想讓你殺死親生父親了,況且『那一位』也不同意我對付王爺。通常,組織只在我的指揮下收銀買命,『那一位』交給我全權處理。不過三年前的王府任務,是我為了復仇而擅自決定,沒有任何客戶委託,『那一位』知道此事後,命令我不准再對王爺出手,因為他說王爺還有用處。」 「用處?」 「『那一位』想利用王府的勢力,對付中書省……『那一位』有意從此廢除中書省啊!因此,需要今夜的事端當作藉口。」 方阡琢磨老大的用詞。 不是「打擊」或「排擠」中書省,而是要「廢除」中書省…… 方阡冒出冷汗。 他意會到「那一位」的地位了。 方阡一直以為這組織是獨立的,只為掙錢而存在。現在他才知道,組織比自己所想的更加驚人,牽涉的層面也更廣。 老大見狀,嘆道:「現在你明白,『那一位』的旨意難以違抗了吧?今晚的任務,是他特地親自指示的,我也無力改變。不過你來找我,倒是讓我想到了違抗的方法。」 「什麼辦法?」 「我深受『那一位』的恩惠和掌控,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他。然而在組織裡,只有我知道『那一位』的存在,如果我不在了,組織就脫離了『那一位』的掌控,你們也就自由了……」 方阡聽到這邊,急道:「老大,您該不會有輕生之念吧?」 「這是我從『那一位』手中保護你的唯一方法,如此一來,你就不用執行不合理的任務,不必和我一樣淪為棋子了。我早就想這麼做,只是之前尚未將所有武功傳承給你,所以我才苟活至今。現在想想,如果你自由了,武功和組織反而是你的累贅,不要繼承也罷……」 方阡內心悚然,老大似乎企圖用死來換取屬下的自由。 這幾個時辰內,他簡直是瘟神附身,去拜訪的對象都相繼死去。 他不想再增添慘劇了。 他決定說服老大: 「老大,兩個時辰前,我去見竹君……她藉我之手,離開人間了。」 儘管一言難盡,不過老大似乎能想像事情的發展:「嗯,竹君總算放下重擔了。雖是藉你之手,但想必是她自己的抉擇。」 方阡懇悃陳說:「沒錯,但若是連老大都為我而死,我一定難以承受。所以請老大務必長命百歲,讓我得以報答養育之恩。何況老大若死,難保『那一位』不會直接找上我,對我威脅利誘,所以您千萬別枉死了。更重要的是,若能前往王府執行任務,說不定還能找出當年洩漏情報的原因,以慰眾人在天之靈……」 說了許多理由,總算勸服了老大,沒讓他成為今日死去的第三人。方阡從來沒有這麼急切過,他一向冷冷淡淡,但香竹君和葉老闆的相繼死亡,使他首次體會到,自己的生命沒有那麼簡單。老大看顧他的生命許久,現在輪到他保護老大了。 老大將畫遞給方阡,彷彿把霸佔已久的真相交還。他接過畫像,瞥了一眼,那道疤依然醒目,但已有了不同的意義,包含了一位長者的憎恨與憐惜,那情緒嵌入他的人生,造就了他。 ※※※ 寒霜侵衣,月華透水,心,沉靜寂然。 執行任務的時間終於到來。 方阡出現在組織約定的集合地點,趁著老大清點人數時,抽空看了一眼那幅自畫像。 他曾做好覺悟,今晚可能是他生命的終點。 他曾想過,就這樣死去也好。 描繪自畫像,也是在這種心情下的突發奇想。 然而,現在他決定,即使執行這故意遭擒的任務,也要竭盡所能活下來。 赴死之前的這三個時辰,他探索自己活過的痕跡,驚覺人生充滿了祕辛。所以,他要活下來,面對任務,面對老大,面對王爺,面對「那一位」……面對過去和未來。 在他活到足以面對一切之前,自畫像是無法完成的。 「我會活下去的,因為這幅自畫像……尚未完成。」他喃喃自語,將畫收入懷中。 【目擊武俠】: 〈自我是未完成的藝術──閱讀右京〈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 沈默/寫 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在《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我手上版本是貓頭鷹出版、由王逢振譯出)裡寫:「……你就會看到藝術必須把自己劃分為三種形式,一種形式接著一種形式往前推進。這三種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本人直接相關的形象;史詩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自己以及其他人間接相關的形象;戲劇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別人直接相關的形象。」 右京短篇武俠〈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寫刺客方阡帶著一幅未完成的自畫像,見了三個人,好友之妻香竹君、酒館葉老闆、殺手老大,而後從一名求死者轉變推進為願意活下來、面對真相與生命的人── 我以為這也是三段式藝術形式的堆疊與演繹。當方阡一步步地接近凶險時,他也就愈來愈得到活著的力量。一開始是抒情的形式,方阡渴望畫下自己存活於世的痕跡,在赴死之前。而他只能畫下疤。人不也經常是由傷害來定義自己嗎?你受過的苦你身心上的傷痕,都無比清晰地露見你是誰、而你又有何不同。當也想求死的香竹君喪命於方阡的本能反應,以及葉老闆的死諫後,方阡的自畫像又多了一些細節(以酒滴脣為畫),此時就進入史詩形式,方阡與自己、他人的間接形象躍然明晰。 最後一步,方阡直接對上安排他送命但又實在有養育之恩的老大,情節急展開後,方阡赫然揭破自己的身世之謎,如此便邁向了戲劇的形式,他的自畫像也就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了,必須透過與他者直接相關,方有具體的樣貌。人的自我價值不也經由與他人對照而來嗎?所以右京寫的小說結語是:「……在他活到足以面對一切之前,自畫像是無法完成的。……『我會活下去的,因為這幅自畫像……尚未完成。』他喃喃自語,將畫收入懷中。」 方阡與老大的對峙與和解,還有他最終做出的結論,萬惡的王爺就算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又如何,與自己有真實情感的老大才是他真正的父親。這就讓我想起《星際異攻隊2》星爵對養育者(但同時也是綁架者)勇度的愛恨交加,以及他對天神老爸的斷然背對與消滅。我相信,這才是人面對生命處境才會做出的判斷:毫無內容的血緣始終抵不過日積月累的相處與面對。 舞鶴的《餘生》、賴香吟《其後それから》都在寫倖存者如何面對一絕對重大事件的掙扎、矛盾、困惑與執迷。而人或多或少都是倖存者,都在某一部份罹患了PTSD(創傷壓力後症候群),都得設法從壓倒性的魔障關卡裡度過、走出。 舞鶴寫:「……我在餘生之地思索,『餘生』是不用思索的,它活生生就在眼前,每天下午放學孩童的笑語遊戲,我思索的是『事件』它已逐漸僵死如化石,我重新自歷史的傷口把它捧出來放在窗前的書桌一一檢視,我分明即便在我身處的餘生之地這樣的思索也是無關實際的,但『思索』有它內在的力量,直覺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之後是一種累積、一種強度,思索是稍稍遲來的本能之後同樣是一種累積、一種強韌,它可能因外在因素而修正,但不會止歇,甚至思索對象的一無意義和了無價值也無礙於思索,只有它內在的動力熄火之時『思索』才到了終結,──……」 賴香吟則這般寫:「死亡,痛苦,愛,種種經驗都不再神祕,不再引起焦慮與徬徨,魔力與幻想也隨著退遠。/清醒。多麼簡單的句子。/清醒不是一個結論,也不相對於某些疾病,而是一整個世界的模樣。……失去的經驗是一個完整的經驗,完整的,那不是用一、兩句話或是簡單的東西,就可以補回來的。」 傷害是霧中風景,愛與人生也都是。人的思索就是要穿越那重重的迷霧抵達自己。不必是遠方。人並不真的能夠到多遠的地方。人最遠的遠方就是自身。好好的理解、認識自己,即是生命裡的最難。 人和他自己,人和周遭的他者,人和世界,就是藝術。 而這個藝術,無論是抒情、史詩或者戲劇,都是未完成的。認識這回事原來就沒有盡頭。只要你睜開內在的真實之眼,就會無盡的未知來到眼前等著你搏鬥也似的去認識。 小說停在一個看似沒有結尾的地方。但餘韻無窮。對方阡來說,清醒已經到來,他穿過了迷障,明白自身的位置。也因此,右京再也無須多寫些什麼。至於後面的王府之戰,那也已經是另一個故事了。 而自畫像其實是畫不完的,除非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