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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海潮伴我來保佑你——獻給我的香港

2017/07/0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很多中國人第一次出國都是到香港。

 

在八十年代,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那個開放也只是打開一條細細的窗戶縫,看看外面的世界。當那窗戶被輕輕推開時,讓我們感覺傾瀉而入的,首先是港片和香港流行歌曲。我猜那些是在嚴格審查下,中宣部仍然覺得非常不安,但在所有有危險的作品中最沒有危險的影視歌作品。它們進入中國,給我們帶來的仍然是巨大的震撼。

 

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色彩繽紛,將夜晚照得有如白晝的霓虹彩燈——都讓我們這一代所受的社會主義優越論,在這些畫面的衝擊下,幾秒鐘便煙消雲散!而那個取而代之的畫面,那美麗香港的畫面便牢牢印在我的腦海中,就是我在青少年時代的模糊中嚮往的香港。

 

我當時當然不可能想到,自己第一次離開中國踏上自由的土地,也是到了香港,就像當時很多的中國人一樣。更不會想到,是在逃亡的路上,從一個隱秘的碼頭,在黑夜偷偷踩上她的土地。

 

八九年的學運爆發之時,正值亞洲銀行年會在北京召開,台灣代表財政部長郭婉容將到會。這是第一次有台灣的政府官員公開到北京,自然吸引國際媒體關注,而感受到新聞熱點的,又以香港媒體居多。這些香港記者報導亞銀年會拿到記者證,卻正好碰到學運。因此就會看到這樣一個景象:我和王丹每一次的記者會都會來很多的中外記者,但香港記者人數最多,也最積極,積極到有點可怕,為了搶一個距離稍近的位置,就有可能招致兩個香港記者大打出手。

 

至今香港仍年年在維園舉行六四紀念晚會。Photo source:美国之音 @ wikimedia by c.c. 0

 

這時的我們,即有躊躇滿志,也同時忐忑不安,畢竟,年輕的我們決定把一個國家的未來承擔到我們稚嫩的肩膀上!

 

那些努力講著「剖東娃」(普通話)的香港記者們,是在港片、港劇和香港愛國歌手之外,讓我接觸到真實香港的第一群人。而他們是那麼的熱情與真誠!

 

多年後,有西方學者在回顧「八九年學運西方媒體的角色」這個學術問題時,很不客氣的批判香港記者的「不專業」,說他們有如粉絲見到崇拜的偶像樂團,毫無新聞專業媒體倫理。

 

我不同意,至少是不完全同意。一方面,這些記者與我們這些被採訪者之間的分際線如果有點模糊,那是因為這一群香港人,是當時幾百萬群情激動的香港人之中,可以接觸得到北京這些熱血青年的代表。除了是記者,他們還是香港人,而那時的香港人,每一個都把自己設定為關心著北京那些孩子們的家人!

 

香港記者以家人的身份接觸我們,但另一方面,還是以專業的媒體人身份,每天發稿,把我們每一天的作為,發回香港,發到全世界!我還記得你們的名字啊,我的香港記者朋友們。我知道,你們今天都還艱苦地堅持著新聞言論自由的良知。

 

很快,香港專上學聯的代表來到北京。而他們來找到我,就是要以同時代青年的身份,共同承擔這歷史的使命;香港市民很快組織起的支援民主運動聯合會,更是抱持著那種家人的心態,給我們送來帳篷,送來經費。

 

學聯的秘書長、主席陶君行林耀強二人當時幾乎每天跟我們這些絕食者、靜坐者摸爬滾打在一起,而他們至今還和我保持著聯絡。因我無法前往香港,所以會常常來到台北與我見面,吃飯、喝酒、也會回首當年不勝唏噓,酒酣耳熱中,還能看到當初建立的共同承擔。還有青蛙,蘭菊,你們都好嗎?

 

他們是家人,是兄弟。他們代表著香港這個我的家人所在的地方,我的心靈家鄉。

 

而我,心中也一直掛記著我的這個家鄉。

 

二〇〇四年,我被獲准進入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後的香港,再一次踏上五星紅旗之下的土地。而那次進入香港卻是抱著悲傷的心情,因為,我是去送別一個家人。一個全香港都當作自己女兒姐妹這樣的家人——我親愛的梅艷芳

 

在我抵達赤臘角機場時,面對大群中外媒體記者,我的簡短演講提到:我心中從未忘記香港給我們的支持。梅艷芳當時引領全香港眾演藝人員舉辦「民主歌聲獻中華」演唱會,走上舞台高唱一曲「四海一心」,代表香港每一個人所給我們的支持,我們將永生沒齒難忘,永難回報!

 

梅豔芳唱的「四海一心」,在六四的行動與紀念中有著代表性的意義。

 

梅艷芳,是我和香港的連結;多年引領香港支援中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支持著我們,並在當年策劃「黃雀行動」救我和一班朋友們逃出生天的司徒華——華叔,是我和香港的連結;多次到天安門廣場直接協助我們的岑建勳——勳哥,「黃雀行動」直接執行者六哥,到機場接我的劉千石石哥,推動「我要回家」行動的朱耀明牧師,民主黨創辦人優雅的大律師李柱銘,Martin,陪我搭機赴港自首的何俊仁律師,以及近年來提醒著我勿忘初心的李卓人人哥,徐百弟徐哥,還有好多啊!他們都是我跟香港的連結,連結的是我的香港,是我離開中國開始流亡,第一個踏上的自由土地的家!

 

這些年,我去不了這個家了。送別梅艷芳之後,香港變成了我離開中國之後,另一個也回不去的家了。

 

就如同我無法把我的眼光從北京移開,無法從烏魯木齊移開,我始終也無法把我的目光從香港移開——而她依然是那麼的美。

 

那麼美麗的家鄉受到玷污,心中的痛是難以言喻的!

 

朱耀明牧師上節目談「我要回家」運動。

 

有人說香港人始終無法掌握自己的未來,有人會說這是命運的主宰,那只不過是形容了一下世人皆知的香港簡短歷史——被割讓、被殖民者建設為遠東金融中心,再被歸還,被祖國剝奪了原有的自由、尊嚴和希望。

 

是,這是香港,但這只是那個家外在看到的情形,這段形容並未提及那些住在那裡的香港人,我的家人!

 

二戰結束之後,當全世界進入一個嶄新的、以民主自由為價值觀,和以共產專制為價值觀的兩極世界起,香港人就明確地開始嚮往和追求著自由與民主。

 

也許這樣的奮鬥歷程,經過中國共產黨的嚴厲反對之下,殖民者英國從來未敢全面開放;同時作為自由民主的國家,英國建立了高度法制以維護人權和自由的體制,並把它延伸到了殖民地香港。也許工商性格強烈的香港市民,很多人在自由得到保障的前提下,並未積極在意民主參與的重要性。

 

但依然不該否定,在香港始終有人大聲疾呼民主的重要,而這樣的聲音也得到了香港人的傾聽,尤其到了中英聯合聲明之後,那原本的自由能否繼續維持的焦慮,被八九年六四屠殺完全落實。

 

到底是歷史文件還是國際條約?中英聯合聲明最近又成為新聞焦點。Photo source:Xiangjiao @ wikipedia by c.c. 0

 

即使從那時算起,二十八年的時間,香港人對自由民主的高度關注、高度嚮往、高度支持,往往體現在六四維園晚會以及七一大遊行

 

而我,看到的是在那燭火後面,遊行隊伍中一個個臉龐,那是我認識不認識的家人的臉龐。我在那臉龐上看到的是堅毅!

 

幾年前的雨傘革命,被世界形容為「歷史上最有禮貌的公民抗爭運動」。我在那份禮貌中看到一種對尊嚴的堅持,但當然也看到對未來不明確的侷促。我寫了一篇文章,告訴我親愛的香港家人:「這激進就是理性」,提醒他們,不能以我們的理性標準,期待一個會向北京年輕的生命開槍的政權。

 

今天的香港,在迎接回歸二十年的時候,香港人在緊緊抓著從手縫中慢慢流逝的自由,讓我想到羅大佑在六四之後,為他原版廣東歌《東方之珠》所填寫的國語歌詞:「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

 

羅大佑的〈東方之珠〉感動了無數的人。

 

親愛的香港人,我心靈家鄉的家人們啊,今天我想唱的是:「讓海潮伴我來保佑你/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黃色的臉!」

 

就像當初你們曾多次跟我們說過:要堅持、要堅強!

 

(本文首發於上報)


封面圖片來源:Daisanzhueng@ wikimedia by c.c. 3.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熊編

 

吾爾開希
吾爾開希
自由主義者,民主制度推動者,民族自決擁躉者;總體來說喜歡我們的這個世界,感恩於生活於這個世界的機會,喜歡凝視和思考我們的這個不完美但充滿希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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