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時代,太空船是漆黑攝影棚裡的軌道模型,機器人是化妝效果,而一隻大白鯊的血盆大口是真人在水下操縱著機關,賣力演出。曾經有個時代,我們知道畫面上的怪獸假假的,但我們不苛求,因為電影嘛!當然是假的。太認真找碴,瞇著眼睛辨認,不但費事,還破壞樂趣。
直到我們看到:在翠綠的草地上,一隻腕龍直起身子,在林葉頂端咬取午餐吃,牠是那麼地活生生,而你我揉一揉眼,完全無法分辨牠是真還是假。從此,我們回不去了。
直到他們看到:在翠綠的草地上,一隻腕龍直起身子,在林葉頂端咬取午餐吃,千萬年前的物種,藏在灰岩砂層裡的那些乾涸化石,突然變成會走動,會呼吸,近在眼前的生命。他們——考古學家,植物學家和數學家——才明白曾經認知的世界,已經一去不復返。基因科技如此發達,如今的生物工程,已經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
你我則是發現:電腦特效的進步,讓大銀幕上,已經沒有什麼畫不出來了。
二十三年後的這個夏天,我在《ID4星際重生》看到滿溢出銀幕外的電腦特效:外星人飛船,壯烈的空中交戰,倫敦變一鍋爛泥,再加上最後的怪獸奔走⋯⋯動畫真的什麼都畫得出來。但全片從頭看到尾,絲毫不讓人震動,絢麗有餘,WOW感嚴重不足。這一比,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曾經有個年代,怪獸是假的,恐懼卻是真的。動畫是假的,但感動是真的。如今這些特效真的做到了天衣無縫,但支撐它的一切:情節,創意,出人意表的時機,和背後的情感,卻是空的。
前幾天,當我為這篇文章作準備,搜尋《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在維基頁面上看到第一句話,竟然吃了一驚,它寫著:「這是一部1993年的美國科幻冒險電影(science fiction adventure film)」。而我的嚇點在於——對耶!我怎麼忘了它是一部科幻片?沒有機器人和太空船,會飛的車子或星際旅行,但它探討基因科技,辯論人類該不該/能不能扮演神,這是標準的科幻題材核心。但這麼多年後,我甚至忘了它是一部幻想電影,說不定還下意識地相信:那些恐龍真的活在地球另一端,而小時候看的,根本是Discovery的紀錄片?
且幫大家做個簡單複習:山姆尼爾和蘿拉鄧這對考古學家,一天突然接到億萬富翁的邀約,前往即將開幕的恐龍主題樂園。兩人半信半疑,直到踏上哥斯大黎加那座小島,看到大大小小各種吃菜吃肉的恐龍,如假包換地活著,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和一位數學家,還有富翁的一對孫子孫女,及其他通通不重要的飼料配角,一起參觀實驗室,看一段你一定還記得的動畫解釋:科學家從數千萬年前的琥珀裡,取得蚊子體內的恐龍血液,把缺漏的區塊用青蛙的DNA補上,成功復育了恐龍。而眾人被找來的目的,是驗證這座樂園的安全,然而就在所有人搭上遊園車、前往導覽的路上,意外發生了⋯⋯
導演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形容,這是他的成名作《大白鯊(Jaws)》在精神上的繼承,爬上陸地的續集。而且他不想把它拍成遮遮掩掩、鬼魅般恐怖的怪獸災難片,想把恐龍呈現得越像真實動物越好。故有別於《大白鯊》的懸疑營造,《侏羅紀公園》開場沒多久,就讓觀眾看到恐龍,而且看得很清楚——開什麼玩笑,史上初次掌握了以假亂真的技術,當然要好好秀一番!——全片各個段落安排,也幾乎都在展示各式各樣的龍種:腕龍,迅猛龍,雙脊龍,三角龍,暴龍⋯⋯讓觀眾一口氣吃到飽。
雖然這樣設計,讓影評人羅傑伊伯特(Roger Ebert)失望地表示:整個敘事變得單純直接,「把驚喜藏起來的懸疑」和「人的精彩心思」都少了,他舉十六年前的《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做對比,指出《侏羅紀》的人物是為了服務場面——被追逐,被狩獵,或讚嘆,或和恐龍交朋友——而存在的。但再次重看的我,仍要說:當年的角色還是比現在的好萊塢商業片(的平均水準)有味道得多。山姆尼爾那對孩子沒耐心的大叔無奈,或李察艾騰博的又狂妄又慈藹的好爺爺形象,或傑夫高布倫那有點機車的愛現數學家⋯⋯(想想這和他在《ID4》第一集的差異吧,這就是功力啊!)甚至是兩個孩子又難搞又充滿小聰明的樣子——
還有蘿拉鄧。二十多年後回想,整部《侏羅紀公園》最讓我鼓掌的一句對白,是她和富翁兩人躲在地下堡壘,卻得派出一人去發電廠重開開關,這時候富翁吞吞吐吐地說:「是不是應該由我去?因為我是⋯⋯而妳是⋯⋯」結果蘿拉鄧(幾乎是用瞪的)回答:「等我平安歸來之後,再來討論性別歧視的話題!」
拍好看的商業片,是史匹柏的拿手絕活,甚至我們可以說現代好萊塢的電影「好看」的定義,就是被他的作品們立下的。即使少了懸疑性和神秘感,《侏羅紀公園》依然示範了寬闊的夢想,危機的不祥,甜美的夢鄉,和高熱刺激的追逐。這些都執行得精準到位,不只像教科書,根本是一套完整的交響樂了。而這每一段都加上了恐龍,恐龍本身就是讓當時的觀眾WOW到底的王牌元素。這也是為何多年後,當我在麥可貝的《變形金剛》第一集看到各種片段因為「會變車子的機器人」的加入而新意盎然,我清楚認定:這一定是在背後擔任監製的史匹柏的指導。
但當年的《侏羅紀公園》第一集和之後多少科幻片——甚至它自己的三部續集——決定性的差異,還在於議題。那之後二十三年,它對基因科技和動物園概念的著墨/琢磨,在我記憶中,有著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的重要性。人類扮演神,把錯誤時代的生命拉到現代來重生,這本身不但危險,更是傲慢。而不只擅自扮演神,還以為可以「關」住他們,這恰好跟同樣是1993年的《威鯨闖天關(Free Willy)》一以恐嚇,一以憐憫的態度,點出動物園的不人道/不可行。
這裡的關,不只是物理上關住牠們的身體,限制自由,更在生命意義上關住牠們的驅動(繁衍),牠們的野性,牠們的「出路」。《侏羅紀公園》裡的恐龍,其實就是自然力量的化身,既是巨大的自然界(大地之母?)的生命力,也是演化異變主宰地球之力。於是史匹柏,及其背後真正貢獻這題材的作家麥可克里奇頓(Michael Crichton)也許不知道,但他們碰觸的思考,和當時正準備結束連載十二年的《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漫畫的宮崎駿,是相通的。
演化的核心是突變,是不按規矩來的意外狀況,這在《風之谷》裡,讓看似步向末日的人類命運,有了曙光,也讓原本安排好的物種復興之路顯得無趣。在《侏羅紀公園》則讓原先設計好的「恐龍無法繁衍」的規則,有了破口。所以娜烏西卡說:「生命是黑暗中閃爍的光!」,而傑夫高布倫說:「生命會找到出路。」
那之後,另一部關於基因科技的經典科幻片《千鈞一髮(Gattaca)》以詩意的戲,道出人類克服缺陷的意志,比完美無瑕的基因更強大。再之後,史匹柏自己的《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則是辯證了可預測的生命規律中的例外可能。再多的安排與設計,都敵不過意外,而接受缺陷,頌揚人性的可能和不可預期,正是在這越來越多工作都充滿日復一日的機械性,甚至在不久的將來可能被機器人取代的時刻,許多創作者想提醒我們的。
此外,電影裡還有些有趣的安排,譬如對暴龍的描寫,在前半是破壞神一般令人恐懼的存在,最後卻適時出現為主角們化解危機,造就了布條飄落的名場面。那一刻,牠是大自然弱肉強食的體現,既非主角們的盟友,也不是敵人,就是客觀的「circle of life」的執行者而已。這讓我想到2014年的《哥吉拉》,那不可撼動的霸主姿態叫觀眾又仰望又畏懼,衷心拜服於科幻虛擬,那正是前述《ID4》續集真正缺乏的東西了。
無怪乎,二十多年後在《侏羅紀世界》裡,當牠被請出來,那召喚的觀眾認同也正如哥吉拉,早就超脫了怪獸、恐怖或任何一言以蔽之的形象。
在《侏羅紀公園》前半,還有一場戲是在餐廳裡,眾人辯論著公園的存在意義,數學家說:「此處對大自然的謙卑之缺乏,讓我很難釋懷,」他們討論著掌控科技卻不用負責任,販賣商品卻不明白真正代價,討論著站在大發現邊緣,怎能不行動?更討論著如何復甦一個已經滅絕的生態系,而把相隔六千五百萬年的物種放在一塊,要如何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邊看,清楚知道這部片要警告我們:復育恐龍絕對不可行。但這同時,它卻又近乎偷笑、毫不掩飾地全力展現「在視覺上」讓恐龍重生的精彩。它的所有魅力正是片中想蓋恐龍樂園的富翁,他的夢想的微縮版本。
而我們的確感受到了。甚至我可以說:現在就算真的有一座恐龍樂園,我也不那麼非去不可,因為說實話,都在大銀幕上看過了呀?
人生如戲,而戲如人生。很多時候,戲只能展演人世的一部分,不過也有時候,戲能涵蓋的疆界,真的比人生多了一點。那塊神奇之境裡,一定一座巨大的海島,就叫做侏羅紀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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