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每一天》：值得真愛的一生，只能自己找尋
如果可以，記憶中那些幸福的日子，多麼想要再過一次。
這兩週進入影展的密集試片期，一週看十部片是基本，這讓我發現兩件事：一，我果然真愛電影，可以一天連看四部片不覺得厭煩；還有二，在一整天用心用腦消化各國創作者對人和社會的觀察之後，筋疲力竭的我，回到家犒賞自己的偷閒活動竟然是：再看一部電影。
上週的兩個晚上，我忍不住翻出《真愛每一天（About Time）》又看了一次。也證實了我的另一項理論：電影分三種，你必須用心看的好電影，你用來殺時間的爛電影，還有你「喜歡」的電影。喜歡的片可以一看再看，看起來毫無壓力而且享受，就如同喜歡的音樂可以一聽再聽，對這些旋律和故事的愛，是我人生重要的燃煤。隨時只要按下重播鍵，就可以重溫。
所以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那些記憶中幸福的日子，多麼想也能夠再過一次。
在深沈的刺痛中，寫下上面這句子，這正是《真愛每一天》的主題。青年提姆在他二十一歲生日那天，從父親口中聽到驚人的秘密：這個家族的男人，都擁有「回到過去」的超能力！——但只能回到你曾經身處的時間地點，換言之這不能讓你拯救世界，頂多只能拯救自己。這個「頂多」的補充真欠揍啊。天曉得，在這世上能好好操控自己的人生這艘大船，而不至於時時翻覆的幸運兒，又有多少呢？
總之，這樣的設定當然構築成一部科幻片。但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是都會浪漫大師理查柯蒂斯（Richard Curtis）的作品。在這之前，他曾是《你是我今生的新娘（Four Weddings and a Funeral）》、《新娘百分百（Notting Hill）》、《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的編劇，也執導過全明星卡司甜膩膩的《愛是您，愛是我（Love Actually）》。科幻在他手上，其實只是輔助，是傳達他最拿手的感性情懷的工具。也難怪到《真愛每一天》的後半，時空旅行的邏輯已經破綻百出了，但你根本就不在乎。因為作者自己也不真正在意。他想表達的情感，超越了這所有邏輯和規則。
學會超能力那當下，提姆還只是個羞赧的大男孩。當父親興奮地說：快好好想想，你要用這能力做什麼？他好老實地回答：如果能幫我交到女朋友就好了。這時候，柯蒂斯的劇本讓他父親俏皮地——或其實是了然於心地——嘲諷道：「窩，好大的夢想啊。（Wow, Massive.）」，而提姆回答：「對⋯⋯這是我的母艦（Yeah. The Mothership.）」如果說這位作者的世界有什麼特別迷人之處，那由這兩位英國演員這麼流暢地、不經意地演繹的這段「英式幽默」，正是讓人愛不釋手的例子。
從這開始，柯蒂斯進入他熟稔的愛情領域，先是提姆與他的夏日女神有緣無果（在此演出的是三年後的現在正當紅的瑪格羅比Margot Robbie），接著馬上切入正題，讓美國甜心瑞秋麥當斯（Rachel MacAdams）成為他的真命天女。這一路上，提姆發現了「如果不來電，不管試幾次都不會來電」的真理，也發現了時機的重要性，或應該說：「緣份」帶來的致命差異。那個對的人，你若不能剛好在轉角撞見，路一岔了，就真的無從回頭了。就如同傑西告訴席琳：「我結婚的那天，一直覺得在路口看到妳。現在想想，那搞不好真的是妳！」——呃抱歉，我岔題了，從倫敦跑到日落巴黎去。不過現在想想，那根本也是跟科幻一樣不可思議的故事哪！
回到《真愛每一天》。在故事後段，提姆已經因為一再的重試和調整，擁有一個美滿幸福的人生。於是柯蒂斯（有點狡猾地）藉提姆之口，說出了「要好好享受每一天、欣賞每一個當下，就是最完美的日子」這全片的主旨。但是稍等，在此我要先打住。三年前，我初看此片就非常喜歡，對當中清新的情愛，舒適的家庭關係，動人的父子情都印象深刻。但三年後的現在，我又再發現了新觀點。父親告訴提姆：「你不能靠時空旅行去真正修復（fix）什麼東西。」所以提姆每次回頭，除了修正說話白目這一類小事之外，對其他人生際遇，他其實只能試試看「如果⋯⋯會不會不一樣？」
其中，故事中段的核心轉折，是提姆妹妹的車禍。提姆一再回頭去修改，改變當天的約，改變妹妹的生活選擇，改變命運改變機遇，但柯蒂斯在此動用了科幻設定的小手段——為人父母之後，再回到過去的改變，會產生蝴蝶效應影響孩子的出生，這讓提姆不得不放棄某些修正。這其實是設置障礙，來否定某些「介入」的可能性，目的是讓提姆意識到：唯有讓妹妹學到教訓，從中真正地領悟，這樣發自（對方）內心的「改變」，才真正有效。
這已經無關乎時空旅行，也不是機率或宿命。來到這裡，柯蒂斯想講的人生道理已經凌駕科幻，但這和《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那種「任何介入和操縱都只會造成更糟」的悲觀或束手無策，又不一樣。這是對人心反省及修復的能力抱持信心。想拯救一個人，真正的方法不是保護她，不是替她做決定，不是免除苦厄和遭遇苦厄的機會，而是教導她，讓她自己明白。讓她學會保護自己，這才是真正能夠放心的做法。
也因此，受到眷顧而擁有機會一再「試試看」的提姆，最終發現時空旅行能改變的事物有限。因為人們總是受到自己的性格、價值觀以及喜好驅動，言其言行所行。你可以改變他一次的決定，卻改變不了他面對問題的方式。你可以阻止他遇見，卻阻擋不了他怎麼看自己和看世界。真正需要調整的，不（只）是過去做過什麼，發生什麼，而是未來如何面對，如何面對未來。這也提醒了總是在想「如果當初不這樣，就不會那樣了」的我們，這些耽溺和自我困陷是無濟於事的。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沒選擇的那個未來長什麼樣。你只能好好記取教訓，然後發誓下一次，不再辜負自己。
《真愛每一天》藉由科幻，藉由無限種緣份的可能性所要說的，其實是拿掉了「緣份」之後，生命的可能與不可能。你不可能阻止癌症的發生，或改變懦弱的心性，或讓無法相處的兩個人攜手。同樣是輕科幻，它剛好可以和《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做個對應，甚至互補：不論是能夠一再修整，或一筆勾銷的相遇，都無法改變人和人本質上的相斥或相吸。
接著，我們再回到電影最後的課題。提姆說，到後來他已經不再穿越時空了，因為他把每個今天都當作是刻意選來重播的「那天」，這讓我想到當年在文章裡寫道：原來《真愛每一天》的「真愛」兩個字是動詞，它想教我們用心感受每一刻，享受每一天。時空旅者從忙著改變作為，進化到了改變心態即足矣。而我在前文已經先咕噥過了：當你的日子基本上無憂無慮，那當然每一天都是最美好的，都可以放心享受呀！
不過，這故事讓我覺得可惜的，還有另一點。有時候人生，在巨大的悲傷路上，仍會長出神奇的連結，在繞一圈之後帶回美好。我說的不是「今天的失去空出位子，給明天更適合的伴」之類的老套，而是你可能因為跌倒，在藥局聽見日後最愛的一首歌的廣播；或因為錯過一班車，在回程看見最美的夕陽；還可能因為一個迷路的夜，在雨中撞見（並且帶回）一隻和你同樣打著哆嗦的小黑貓⋯⋯
你還可能因為，原先要共遊的女友變心了，而必須一個人搭火車橫越歐洲大陸。但在那列車上，你會遇到一個法國女孩，你們一塊在維也納下車，度過了從此害慘全世界多少文青男女的完美一夜——好吧我承認，我自己回到上面說的老套去了。但這就是《真愛每一天》讓我感到微可惜的地方：它沒有透過選擇與不選擇／倒帶或不倒帶的設定，趁機道出即使悲傷，即使分離，但這可能是老天不經意要為你安排另外的快樂，所鋪的梗。
所幸，忘記這麼說的故事，倒是在片尾的配樂中無意間達標了。班佛茲（Ben Folds）的〈The Luckiest〉一曲，歌詞唱著：「現在我知道了所有的錯誤，跌跌撞撞和摔倒，都造就了現在的我。（Now I know all the wrong turns, the stumbles and falls / Brought me here）」——相信這一切傷痛，都總有一天會自成意義，這是每一顆恨不得能回到過去的、破碎的心，捧住自己走下去的唯一方法。
此同時，這故事還有其他的深刻。譬如接近結尾，它想說的其實是「道別」，這也是這部片初看最讓人驚喜的地方。提姆父子的互動，是《真愛每一天》可愛的核心，比爾奈伊（Bill Nighy）飾演的父親在兒子眼中「永遠好整以暇」，他是他人生的導師，也是理查柯蒂斯在片中的代言人。他說他用盡時間，看完了全天下人想看的書，擁有知識和品嚐藝術，顯然是這位時空旅人心目中最「值得」的人生。但他得了癌症，這背後意味的「死亡」和「時間」，又是任何超能力都無法擊退的。
提姆回到過去，和父親好好道別，兩人打了最後一場桌球，還並肩到海邊打水漂。這是父親希望的道別方式。但那之後，終於提姆也必須——又是因為同樣的科幻設定小手段——告別他的父親了。那要如何放下，如何向前走去的時間點，讓他猶豫了。這時候是妻子在一旁俏皮（又無心）地提醒了他：何不就現在呢？
——是呀，如果往前走去是必然，而「放手」的心理準備永遠不可能真正完成，何不就別等了，讓值得期待的未來發生？在此，《真愛每一天》讓一個能擁有任何人生的主角，在無限的選擇中，仍必須坦然面對「失去」。這講到我心坎裡了。這也是我一看再看，依然震動的理由。
最後我還想提一個溫暖的亮點。在婚禮當天，提姆一再傷腦筋該找誰致詞？反覆嘗試之後，最後選到他老爸。於是比爾奈伊說了一段話，他說：「對任何一個想結婚的人，我只有一個簡單的忠告：我們所有人到最後其實都很像，我們都會變老，然後一再重述同樣的回憶。但如果你要結婚，試著找一個善良（kind）的人吧！」他說站在這裡的，就是一個善良的男子，他擁有一顆美好的心。「我的人生沒有很多特別值得驕傲的事，但我非常驕傲於自己是我兒子的父親。」
如果，其實，愛情裡一切的激動和甜蜜，需要與被需要，仰望和提攜，強烈奔向對方懷中的衝動，都總有一天會歸於平淡，會變成安全感，依靠，包容和習慣，柴米油鹽的尋常煩憂，數月曆度日子，那或許可以這麼說：談戀愛，終究只是我們尋找共度一生的對方的方法。你在全世界翻找，恨不得拆落星辰日月那樣地執著，要找個能和你共譜最美麗最濃豔的愛情的人。卻不見得意識到，自己是在找一個家人。
到最後，當你已然處在要和同一人共度數十年的狀態，你們要面對的不是彼此，你們是要共同面對人生。這時候魅力什麼的，驚喜什麼的，或甚至承諾等等都不那麼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對方的性情，他如何待人，他如何待你，你們彼此的對待。真正重要的是他是什麼樣的人。
而我希望，自己至少是個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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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本文所有圖片來源：張硯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