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暑假,剛升大四的我去戲院看《海底總動員(Finding Nemo)》,那是皮克斯工作室(Pixar Animation Studios)睽違兩年的新作品。當時的我剛被前作《怪獸電力公司(Monsters, Inc.)》心誠地折服了,在踏入海洋冒險之前,我的注意力又被映前的預告片吸走——那是皮克斯隔年底的新片,描述一個超人英雄,接到求救電話準備換裝出門,卻因為體格大不如前了,腰帶一直扣不上去⋯⋯
這位超能先生(Mr. Incredible)在房間中拼命掙扎,怎麼拉怎麼扣,就是穿不好。他跟自己搏鬥半天,滾來扯去,不時頹坐著喪氣,還要應付老婆在樓下呼喊:「親愛的,晚飯上桌囉!」
那當下的興奮和爆笑,我永遠記得。因為首先:竟然有動畫要拍超級英雄題材!別忘了那是十三年前,漫畫英雄還沒成為好萊塢商業片的大宗,那比較是專屬小男孩的夢。而且,這個退休超人老去的設定,實在太新奇了!
那之後,時序快轉到現在,超級英雄已經變成拍太多,成了沒有夠嗆的新意就別貿然測試觀眾的領域。但在這片大亂鬥中,影評整合網站爛番茄(RottenTomatoes)曾做過一個排名,把所有超級英雄片的評價排排站,結果在第一位的,不是DC也不是MARVEL的誰,而赫然是《超人特攻隊(The Incredibles)》。我要說,這不(只)是因為它是老少咸宜的動畫片所以吃香,還因為,它真的是個里程碑。
正片一開場,先是至今讓我津津樂道的偽新聞專訪,帶出超能先生、酷冰俠(Frozone)和彈力女超人(Elastigirl)各自的發言:「有時不免會想,這世界能不能保持被拯救(stay saved)的狀態,保持個十分鐘也好?(苦笑)」、「我總是告訴那些女英雄,我只要認識你的超級身份就夠了!」、「結婚和退隱?開什麼玩笑,憑什麼只有男英雄可以出門工作啊?」——每一句都是我對「英雄」這概念不曾思考過的面向,還都隱隱反襯他們後續的心境和遭遇,這已是天才之筆。
由此出發,《超人特攻隊》說的是:在英雄們行俠仗義的過程中,造成的各種間接傷害,大眾其實不全然諒解,甚至有時還帶來法律糾紛(此即十二年後《蝙蝠俠對超人》和《美國隊長三》片中探討的憂慮)。於是在國安單位主導下,片中的英雄們紛紛「退休」,隱姓埋名,故事的主體則發生在十五年後,超能先生(鮑伯)與彈力女超人(海倫)組成的家庭裡。當新反派崛起,而且刻意引誘鮑伯重出江湖,最終被捲入的,是全家人的安危。
回顧《超人特攻隊》,當然不能忽略它在英雄電影史上的脈絡意義。退休後不過問世事的鮑伯,其實不太適應「不被需要」,在工作上目睹弱勢被剝削,更嚥不下那口氣。反之成為家庭主婦的海倫,根本無暇(也無意)去追憶過去的榮光,在家庭中心扮演著平衡木,已經夠她分身乏術的了。這兩人生了三個孩子,各有各的超能力,也各有不同年紀要面對的課題,還得忍受「扮演凡人」的彆扭⋯⋯
且讓我們在此,先把時光倒流回2004年。彼時全世界觀眾對超級英雄的認識,大概來自四個系列,一是元祖的《超人》電影(1978~1987),二是提姆波頓開啟的《蝙蝠俠》(1989~1997),三是布萊恩辛格的《X戰警》前兩集(2000、2003),四是山姆雷米的《蜘蛛人》一和二(2002、2004)——
這其中,上世紀的超人和蝙蝠俠現在看來,多少「卡通」了點,形式的魅力大於內涵。布萊恩辛格碰觸了異能人的自我認同、弱勢少數和社會的目光等等,但這些旨在形塑變種人和人類的對立,造成衝突成就動作場面,變種人自己也被切成善惡二元,看的是「我們該如何和人類互動」,不太是「我們該怎麼看待自己」。
至於《蜘蛛人》系列,第二集稍微談到「要不要繼續當英雄?」的自我選擇,最後仍回歸那句「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因為這世界需要英雄,所以英雄得扮演英雄,至於他自己需不需要/想不想?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那之後,《蝙蝠俠:開戰時刻(2005)》談童年創傷的修復,《鋼鐵人(2008)》談贖罪,《黑暗騎士(2008)》講英雄的社會角色,《黑暗騎士:黎明昇起(2012)》講信念的流傳與象徵⋯⋯這些都在《超人特攻隊》之後了。2004年,觀眾只知道英雄片可以很繽紛、很刺激,不知道可以挖人物挖多深。而且,沒有人問過英雄自己愛不愛當英雄。
所以回過頭,無法安於退休生活的鮑伯和酷冰俠,夜裡偷聽警方的無線電,成為暗地裡行動的義俠(vigilante,在此先避用比較負面的「私刑者」這翻譯),意味著英雄「想當」英雄的自我完成慾望。進一步拆解,這裡頭包含了:無法忍受別人被欺負,自己有能力卻不幫的不甘心,也包含了透過行俠仗義,帶來快感和成就感。相較於前述的英雄幾乎都帶有某種傷痕,或被迫保護自己,或連超人和美國隊長也在新世紀被安上「家鄉唯一的倖存者」和「錯失愛情時機」這些無法彌補的痛,超能先生純粹就是「有能力」,而且「喜歡」當英雄。
這樣的他甚至有點上癮了。背負著十字架的人,變得放不下十字架,這在《黑暗騎士:黎明昇起》和《鋼鐵人三(2013)》都會再談到,但那是多少年後的事了。
更進一步,《超人特攻隊》還讓英雄們建構「正常」的人生(亦即家庭),因為他們也是人,也有愛情、親情、養育後代的需要。而目的當然是讓他們發現:扮演這些角色(丈夫/父親、妻子/母親)沒有比當英雄容易。一方面,這是回歸迪士尼頌讚家庭價值的光榮傳統,二方面則「真的就是如此」——
經營家庭本不易,當你擁有救世的責任和出生入死的日常,這當中的矛盾更大。且允許我不厭其煩,再來看看其他英雄吧:【黑暗騎士三部曲】的布魯斯直到最後一鏡之前,都無法擁有尋常的愛情,《美國隊長三(2016)》的東尼也自承小辣椒離開他「合情合理」;看看黑寡婦和浩克,幻視與緋紅女巫,《蝙蝠俠對超人(2016)》的露薏絲甚至說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同時是超人,又是你自己⋯⋯」
再回到《超人特攻隊》。因為退休的安排,成家的可能性才成立,而這家人一樣擁有所有家庭的問題:孩子的心事,父母的管教不同調,婚姻的溝通失效,各人自我完成的落差⋯⋯但也許核心的問題是,超級英雄——或該說「擁有非凡能力和非凡自我的人」——到底能不能擁有平凡的幸福?
答案應該是反問:何謂平凡的幸福?是有一類幸福平凡而單純,還是有種心境是對平凡感到幸福?愛情,婚姻,生子,育兒,這些「幸福」不論你是超人或凡人,富人還是窮人,都不難擁有。但這些都是標誌「一時」的生命事件的詞彙。結了婚,要開始面對數十年不可能不重複的日子;生了孩子,要開始承受經濟負擔和教養責任,與一個全新的人溝通和相處;這些都是必然,也是「平凡」的真正面貌和實體。
所以撇除超級英雄(或特務伊森杭特,或龐德)因為安全理由得割捨所愛,以免連累他們,《超人特攻隊》對於「超凡自我」和「平凡幸福」的二元探討,其實比較像現實中,多數人都會碰到的「自我完成」與「家庭責任」的矛盾。所謂平凡的幸福,其實是種心態,當你願意接受平凡,才會覺得幸福。
而故事最後的答案是什麼?
乍看之下,不安於單調的家庭生活,擅自闖禍出包的鮑伯,最終學到有家人就足矣:「你們就是我最大的冒險」、「我們是你最重要的擁有」,但實際上,片尾也承認了英雄的自我完成同樣不可或缺。這其實才是這部談「中年危機」的親子動畫的完整解答。擁有家庭當然是幸福,但自我的價值認同也不該忽略。光有前者讓人空虛,待未來孩子們離家了,更會失去重心。但太著迷於後者,也會和片中許多前英雄一樣,葬身在那座火山島上。
當自我完成被滿足了,則生活本身就是幸福。這是《超人特攻隊》的答案。而有幸抓到這樣完美平衡的人,又有多少呢?
接著,再回到我們前面略過的,當你是超級英雄,不只身邊人有危險,還可能承受大眾的敵視,導致得要隱藏自己。《超人特攻隊》和《X戰警》的相似處,在於把各角色的超能力和典型的人物形象連結:力大無窮的父親,充滿延展性的母親,無一刻靜得下來的十歲兒子小飛,和恨不得隱形且防衛心極強的(缺乏自信)的青春期女兒。他們都必須偽裝、低調,因為害怕(被發現)跟別人不同,這正是形塑自我的孩提時代,必經的徬徨和摸索。海倫對兒子說:這個社會對英雄(或其實是破格的優秀個體)並不友善,我們只能學著融入/隱入(blend in)。這無關對錯,只是無奈。
於是兩個孩子抱怨:「真羨慕平凡的人」。這與其解讀作他們想變平凡,不如說想要能夠不假裝,不必忍受真實的自己和外顯的形象落差。在此我想要點出:真正的癥結其實是「自信」的有無吧?不論是自我無法完成的鮑伯,或被禁止上田徑場的小飛,他們都在被壓抑的同時,無從印證自己。然真正有自信的人,根本不在意社會肯不肯定自己。這樣的「謙」是頗東方的概念,但又不是偽裝自己,而是知道不需要在無謂的場合,動用和顯露能力。
再回到電影,片尾的解套即接近上一段所說:「就放心擁抱自我吧!」——雖然是戴著面具,但當自我認同被滿足,就不會有愛現(show off)的衝動和問題。至於社會的看法和安全顧慮,則以秘密身份這層金鐘罩擋掉。這,最終又扣回類型的主題,即「超級英雄」概念的核心。
而說這麼多,都是從英雄意義上看《超人特攻隊》。事實上就一部動畫電影,它的地位更是不凡。布萊德博德(Brad Bird)是皮克斯第一位「空降」來的導演,他的老同學約翰拉塞特(John Lasseter)這步棋真是賭對了,皮克斯土產的作者說故事的功力也許不輸,但他們太明白自己的技術進程到哪裡。從《玩具總動員一/二》、《蟲蟲危機》、《怪獸電力公司》到《海底總動員》,從塑膠表面到甲殼類的光澤到毛怪的多毛到小女孩阿布的馬尾、衣料⋯⋯再到海底世界的水流感,皮克斯的技術一直在進化,但博德一加入,一口氣提出「場景加倍」、「動作戲極複雜」還有超多樣的自然物理(火焰/水池/氣流/爆炸),再加上一個最大挑戰:全人類主角群。
眾所皆知,「擬真」的人類角色是最難畫的。這在電腦繪圖(Computer Graphics)動畫領域尤是。人眼對擬人角色的感受有所謂恐怖谷(Uncanny Valley)現象,亦即一個非人類(譬如機器人瓦力)如果外型特徵越像人,一開始你我會越有好感,但當逼近到一個程度,這好感會突然大幅下降到落入負面(譬如殭屍),一直要到真的「夠像了」,才再回升。這樣的曲線構成一個恐怖峽谷,而這背後的原理,是人腦對「人類與否」的判別其實超敏感,當擬人角色已經逼真到「不易分辨」,那些不夠像的細節就會被人腦篩出,而變得刺眼。
是以這麼多年來,這都是沒人敢碰的領域。日本遊戲商史克威爾曾在2001年推出電影版《太空戰士:夢境實錄(Final Fantasy: The Spirits Within)》,窮盡全力逼近真人,但還是缺乏「生氣」。那是慘痛的前例。然《超人特攻隊》硬是畫了全人類主角,雖然五官身形都比較「卡通」,但皮膚的透光質感,及更重要的肌肉/骨骼/四肢動作的節奏和重量感——他們甚至在皮下模擬了一層脂肪!——都非常有說服力。
這都是來自一個「狀況外」的導演的要求。博德評價極好的前作《鐵巨人(1999)》,是一部傳統2D手繪動畫,來到皮克斯,他力求把手繪(已近乎完美)的敘事美學和靈活度,帶到3D世界。他說他很清楚自己的要求,讓整間公司壓力破表,但這團隊的可貴就在於:其中多的是樂於接受挑戰的人。而在這世上,「如果他們辦不到,還有誰能辦到?」
《超人特攻隊》是英雄們退休十五年後的故事,如今距離2004的十五年後,《超人特攻隊二》預計在2019年上映;但不論就這團隊拍續集的前例,或博德自己剛在《明日世界(Tomorrowland)》跌跤的戰果,都讓我對這塊金字招牌重出江湖,有點擔心。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想出一個夠格的、甚至超越前作的故事,以新時代的技術呈現之,如果他辦不到,如果皮克斯辦不到,又有誰能辦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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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本文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