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新官能派」慾女掌門人——櫻木紫乃與《皇家賓館》（上）

嗨，大家好，新一期的「我可能不會村上春樹」又來和大家見面啦！（什麼老派的開場白？）最近看了一個很棒的日劇叫做《重版出來》，極度想推薦給大家。內容非常正面積極，卻又不失出版業真實現況，是一部讓人了解出版業界和漫畫創作者心酸日常的好劇。（你確定重點不是鹽臉男子板口健太郎？）總之，在這閱讀不太受歡迎的時代依然有抱持堅毅決心的出版、創作工作者，這種發現同類的快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言表的。

上次親愛的編輯很認真地跟我說：尚文，你可以再寫短一點嗎？讓我思考良久，卻很是認同。（那上面那一段是在幹麻？）所以，這次決定先暫時對親愛的春樹大大休兵。（人家有把你當對手？）完全照自己喜好選擇一篇作品和大家分享。

櫻木紫乃。photo source: Instituto Cervantes de Tokio @flickr  CC BY-SA 2.0

今天要介紹的是第149回直木賞得獎作品《皇家賓館》（ホテルローヤル）[1]。作者櫻木紫乃是北海道釧路市出生的小說家，作品雖然沒有刻意強調，但的確把北海道乾淨清潔的清爽感嵌合在字裡行間。我最喜歡在最後一篇，〈禮品〉中的風景寫生。

八月的濕原，彷彿一條蛇在綠色的地毯上爬行。深色的河流蜿蜒，填滿所有縫隙的茂密蘆葦穗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濕原蒸發的水分朦朧了遠方的阿寒山脈。一百八十度的視野都是濕原，在這片景色中，有許許多多坑洞，只要不慎失足，可能會連性命也一起被吞噬。（p,196）

對於生長在濕熱的亞熱帶的我們來說，這樣的景色是不可能在家鄉看到的。但作者對於文字的操作相當洗鍊。雖然沒有親身到臨於北國的蘆葦濕原當中，但阿寒山脈的冷冽之美彷彿在讀者眼中氤氳綿延。

一望無際的釧路濕原。photo source: Noah Chiao @Flickr  CC BY-ND 2.0

作品的架構是由七篇短篇小說所構成。故事圍繞在一間名為「皇家賓館」的愛情賓館當中。每篇雖有一些關聯性，但不影響獨立篇幅的閱讀。

說到這本小說的中心思想，大致可以被歸類為「女性的性慾」。這類主題在現代並不少見，是故單純提出這個主題並不能顯現本作的特殊性。其實，更進一步探求本作欲處理的問題，大概可以著眼於「已婚女性的性慾」來做思考。

七篇作品中我最喜歡第二篇的〈今天開張〉、以及第四篇的〈泡泡浴〉，也是今天非常想跟大家一起分享的主題。

〈今日開張〉是一個關於寺廟住持之妻的「布施」故事。看過日劇或漫畫《朝5晚9》的讀者也許對日本僧侶能娶老婆這件事有點概念。本來，佛教在日本長期發展下相當在地化，與神道教信仰也有結合，稱為神佛習合，但各派中也只有淨土真宗允許「肉食妻帶」，可以娶妻生子。不過大政奉還後的明治天皇時期，明治政府為了重新抬高天皇的權威、凝聚國民民心（天皇是神道教的現世神），推行神佛分離外，也頒佈法令開放僧侶吃肉娶妻；除了導致佛教內部爭論，也意圖讓佛教世俗化而降低影響力……結果就是我們在《朝5晚9》看到的樣子。不過也只有寺廟作為私產、可以繼承的子孫院的僧侶，才可以娶妻生子。總之，〈今日開張〉的故事中充滿著佛教的色彩，以平穩安靜的筆調敘述著住持妻子——幹子的故事。

幹子是釧路川附近寺廟「觀樂寺」第二代住持西教之妻。平常的工作除了清潔寺廟、照顧丈夫生活起居，還必須在每個月負責每位施主的「布施」活動。簡單地說，寺廟為了求生存，會在每個月派幹子提供每位施主（類似寺廟贊助人）奉獻（性服務），以達到互助。也就是用肉體換日圓這樣。

有趣的地方有很多。第一點，幹子是一名沒有自信的女性。故事中提到她曾經被男人騙錢，而她把原因歸咎在自己長得不漂亮上。第二點，幹子的丈夫西教在故事中被描寫成「不完整」的男人，雖然沒有具體指出是性無能還是同性戀，總之，西教無法滿足幹子的性慾。第三點，以往的「布施」及「奉獻」活動，幹子沒有感受過真正的男女情慾，因為施主大部分都是失去性能力的年長者，而幹子不過就是像「手天使」般（呃這樣講對嗎？），用虔誠的心為施主服務。直到她遇到了佐野敏夫，幹子開始感受到男女之間溢滿的情慾。

關於女性自我對美醜的認識，故事中提出了一些有趣的想法。下述為小說內容：

 

    幹子走下階梯後，再度合掌。這種時候，她總是不由地想起在中學畢業之前所住的孤兒院內的景象。老住持（西教父親）每個月都會去那裡舉辦一次法會。老住持說，心地純潔，就會有美麗的靈魂。幹子很小就知道，自己的外貌在平均水準以下，那些被收養的孩子，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是長相可愛的孩子先被收養。

    曾經有一次，有人偷偷告訴她，她完全符合養父母提出的條件，但到了最後關頭，那對夫妻還是不停地比較幹子和身旁另一個孩子的長相。

    老住持的法會結束後，幹子上前請教，希望有方法可以讓自己的靈魂保持美麗。住持對她說：「要盡力為菩薩奉獻，容貌的美麗往往和心靈美麗的程度相反。」

    幹子中學畢業後當了護理助手，重逢了住院檢查的老住持，想起了「容貌的美麗往往和心靈美麗的程度相反」這句話。那時候的她即將邁入而立之年，不知道還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心靈的美麗。她在學會對男人敞開心胸前，先用身體接受了男人，結果更不懂得如何判斷人心。

    如果不是老住持當年對她提出「希望妳嫁給我兒子，只是他的年紀比妳大一截」，真不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方。和老住持重逢時，她剛好被一個壞男人騙走了所有存款，身無分文－回想起來，這或許是一種慈悲－只能賣命工作。（中略）

    「西教先生，我很清楚自己的長相，如果不是老住持向我提這件事，我相信我們不會有機會見面。」

    當她覺得自己對他產生了好感，但又擔心纏著對方，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加悲慘，只聽到西教靜靜地說：「我父親說，妳很像觀樂寺的本尊菩薩。」

    當幹子和年早喪妻的老住持、老住持的兒子設樂西教三個人仰頭看著本尊時，她忍不住覺得「一點都不像」，只不過看到本尊菩薩金箔剝落的臉，她想到了自己滿臉的麻子。（p,45-47）

從上述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精準地掌握幾個問題。其一是女性對自己的嫌惡感，這個嫌惡感基本的準則是由美醜作為核心產生的。也就是女性為了配合世人眼中的審美觀，對自己產生的自卑感。從小在育幼院於領養的過程中理解到了美醜的重要性、自己會被騙也是因為自己不夠漂亮、最後能結婚的契機也是因為自己長得像他人眼中的「菩薩」。可以得知，幹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基本是被所謂的「審美」霸凌地相當慘烈。雖然，看似被老住持一句「要盡力為菩薩奉獻，容貌的美麗往往和心靈美麗的程度相反。」影響，得以得到人生新的方向以及救贖。但基本上，這種信仰是否為一種鴕鳥心態我們無從得知。（而且這種信仰難道不也是一種「新的」審美觀嗎？不再三思考，很容易陷入思考上的盲點。）

其二，作者也點出了女性的另一個困擾，那就是身體自主權的不自由。「她在學會對男人敞開心胸前，先用身體接受了男人，結果更不懂得如何判斷人心。」這段話深刻地指出女性獻身與否的問題。在女性運動沸沸揚揚的現在，女性對於自己的身體自主權依舊感到迷惑。「我愛他，但該給他嗎？」「給了他，他還會依然愛我嗎？」「我給了啊！怎麼還是無法感到安心呢？」一連串的疑問，顯示出了女性對於安定之愛的渴望。應該用靈魂包覆彼此的愛，卻只能用身體和性達到平衡。渴望愛的女人，該怎麼樣逃出身體給予的枷鎖，又該如何逃出世間給的道德束縛呢？

冬季的釧路濕原與阿寒富士。photo source: Highten31 @維基共享  CC BY-SA 3.0

幹子，在故事的前段、中段，無處不表現出傳統女性應該展現的嫻熟溫順性格。服從老住持提出的「奉獻」工作（此處沒有私人情慾），努力為丈夫西教準備三餐，配合丈夫的口味烹飪，努力打掃寺廟，成為別人眼中稱職的住持太太。直到遇到了佐野家第二代施主佐野敏夫。幹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女人，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於性愛的渴望。

兩人在故事中有兩次的性愛場面。敏夫做愛前口中的「真傷腦筋」，一整個月都在幹子的耳際徘徊。而幹子也特別化妝，穿著黑色的內衣褲（平常佈施會穿肉色的）。再再都透露出幹子對於下次佈施的期待。換言之，也就是身為一名女性對於男性渴望的那種期待、對於「性」快感的期待。

故事的尾聲更丟下了看似平靜卻又威力無窮的震撼彈。內容如下述：

 

    「下個月來這裡的不一定是我，但布施會由我支付。我們公司也有老客戶，我父親可能用私囊援助，但由我繼承公司後，很難支付用途不明的錢，所以我會用自己的方法繼續援助妳。」

    佐野的意思是，他也用交際費來支出布施的費用，所以可能會有不同的對象來這裡。幹子無法點頭，看著他背後的窗戶。暮色漸近，河邊的景象帶著一抹朱色。

    「總之，就是這樣，以後請多關照。」

    男人離去後的房間內飄著線香的味道，這時她才發現，這是自己身上發出的味道，然後想像著佐野在飯店走廊拍著衣服，消除從幹子身上沾到的線香味。

    幹子的內心交錯著每個月可以迎接不同快樂的期待，和如同站在一片黑暗草地前的不安。

（中略）

    ——今天開張。

    不知道今天由誰代替佐野前來赴約。幹子的門已經打開了。

    其他施主的信封（布施金）在第二天早晨就消失了，只有佐野的信封，即使過了一個月，仍然留在那裡。西教已經發現新一代的施主為幹子帶來了快樂。

    她假裝沒有發現拒絕接受的西教心裡在想什麼，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答案的日子要繼續走下去。

    ——今天開張。 （p,64-66）

從上述我們可以理解，作者欲以幹子這個角色，讓讀者理解到已婚女性的性慾問題。佐野無意間安排的每個月不同施主的情節，造成了幹子的期待。雖然不安，但是興奮的感覺更加濃烈。透過每個月一次的布施，幹子得以真實感到自己身為女人的快樂。而結尾中，即使意識到自己丈夫西教已察覺布施的變質，幹子依然堅持要往前進的決心，更讓讀者倒抽一口氣。也不禁讓人思考，身份帶來的束縛和本能給予的刺激，到底該如何抉擇？

在成為ＸＸ夫人之前，我們都曾是女人，而滿足自己身為女人的快樂，難道真的是種罪惡？這個大哉問，令人不勝唏噓。

看來，篇幅又累積到一個程度了，真的太容易打到忘我了！雖然可惜，我們下回再繼續介紹這本饒富趣味的小說吧！這本書目前在書店很容易找到，有興趣一定要去翻一翻喔！如果能夠讓你們產生新的思考，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幸福了！人生苦短，繼續朝文藝青年前進吧！（握拳。）

日版《皇家賓館》書影。日版《皇家賓館》書影。台版的封面設計也一樣喔！
photo source:  キリトウサンの怪人・隠遁生活

[1] 本次選用文本是時報文化出版，由王蘊潔翻譯的版本。2016年2月首刷。

我可能不會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