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利舊書坊就位在鳳山中利街成排樓舍的最邊間,看板懸在半空中,極霸氣只寫「二手書」三個字。字是手寫的,字跡是紅色的,字的排列方式「二」與「手」上下並置在左邊,「書」字獨立在右側,看起來像枚印章用力烙在水泥牆面,更像新造出來的字。這是同利舊書坊的最佳標記,也是指認同利舊書坊的一種方式。
指認同利舊書坊的方式還有另一種。書店主人郭老闆約莫從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便開始在夜市進行架設書攤的工作,三十多年來的游牧地點都在鳳山地帶。郭老闆的舊書攤想是許多鳳山人的共同記憶,不知你有沒有遇過他?我問他三十多年來走過哪些夜市?以前星期四在瑞竹夜市、星期日在文衡路……還有更多記不起來的。也許書攤經營不停移動的緣故,郭老闆座標夜市的方法是時間的也是空間的,可能還有攤位位置的。後來攤位就固定在青年夜市,攤位一邊在販賣童裝衣物,一邊是傳統排尺的彈珠台。我想起老家門口正是一條夜市,是那種沿著路邊民宅搭建而出的市集,像晚間突然升起的臨時布景。固定夜市與路邊夜市有什麼差別呢?郭老闆說固定夜市擺攤時間比較長,路邊夜市大概十點就要收攤。二〇一五年郭老闆結束了夜市書攤的工作,年事已高的他現在專心經營中利街的舊書坊,身邊陪伴著一隻叫做黑面的狗。
如何想像在夜市遇見一座不存在的舊書攤?老家門口那條夜市也有一個書攤,一邊是撈金魚的攤位,一邊在賣霜淇淋,賣的都是兒童著色本:一二三與連連看,版本重複的注音故事書,有個立面書架陳設二十四色、三十六色的彩色筆,鹵素燈光打在許多引頸注視的孩童臉蛋,他們想買什麼呢?鄉下沒有書店,這個書攤成為小學生添購課外讀物的唯一選擇。郭老闆的舊書攤想必也有牢固的書架,吃著糖葫蘆或棉花糖的人在其間駐足穿越。夜市書攤的走道可能不太寬敞,不知有沒有提供矮凳供客人坐著讀?或者敞開幾面大木板,書籍隨意散落其中,大海撈針般讓人翻翻選選。可以確定的是照明一定超強大。郭老闆說曾經有客人前來尋書,收攤後他果然從倉庫找到指定的書籍,而客人隔周也準時前來取貨。這樣的消費方式在流動的夜市顯得特別純情與古意,書的生命意外地得以延續下去。
那天來到同利舊書坊正是傍晚五點,算算正是夜市開張的時間,去年此時郭老闆應該已經在夜市架好了攤位,沒想到在店口和郭老闆坐著閒聊起來,才知道我所到之處原來曾經也是一條夜市。郭老闆說中利街以前是夜市仔,他的攤位就在現在店址的前方,後來因緣際會將店面買了下來,成為同利舊書坊的基地所在。我有點驚訝眼前這條靜巷曾是繁華市街?郭老闆的舊書坊是不是就像當年唯一沒有撤離的攤位,並在暮色將至之際,至今持續在原地放出光線。會不會有人因著同利的燈照,因而記起啊多少年前這裡也有過夜市?或者因著習慣同利的燈亮,而以為這條夜市仍在營業?即使就剩下一個攤位。
由於書店藏書已從店裡溢到店外,這些成堆擺在路邊的書箱,變成天然現成的健身器材,郭老闆笑說每天搬進搬出,開店就當成在做運動。而我走進店內,才發現二層樓的空間使用已經極致,真正抵達「天花板」了!人走在其中幾乎與書面對面。通風很重要,所以屋內有六七隻吊扇嗡嗡運作著;照明也很重要,這時也像置身在夜市攤位,讓人想著站著翻書的同時,說不定也會踩到自己的影子。夜市攤位如果人多,會不會也是這樣人擠書,書擠人呢?店裡書籍分類是大方向的,或者書籍本身三十多年來已經長出秩序,這裡有郭老闆自己的分類哲學,屬於知識的,卻也是屬於流動夜市的,屬於實體店面的。
離開同利之前我在擺滿兒童讀物的書牆,看到一本昔日買過的注音本故事書,書名多麼隱喻就叫《發現的故事》,我當下想到同個系列還有一本是《發明的故事》,上下左右翻找了一遍卻不見它的蹤影。《發現的故事》蒐集各種物理、化學、天文、氣象……的小故事,對幼年的我而言似乎太艱深了。我在仄狹的走道,就著光絲翻著,最後一篇是關於折射光線的故事,裡面有個是非題:「我們能看見東西,是反射光會進入我們的眼睛?」書本的前主人已經上面打了一個圈,答案是正確的。道理如同夜裡你仍能指認出同利舊書坊的方向,那是因為你走進了一條發光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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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
圖片提供:書店裡的影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