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天橋上的魔術師》觀後感_05_ep5

2021/04/07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P5文鳥】播映之前我以為自己會流淚,但是沒有,眼睛乾乾的、即使重播幾次都一樣,頂多因為幾句話心會緊縮一下;整集觀影下來情緒是一致的遲緩空洞,感受不到痛楚與釋懷,看著阿蓋一家如何保護那個失去家人後,眼神幽黯無光、始終不說話,心裡彷彿被挖出空洞的表妹。
很長一段時間,她不說話,也不笑。放學回家,她寧可繞路,也不肯走上天橋。單獨活下來之後,彷彿任何事都不值得信任了。 —〈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
片頭重播一次書店失火事件,炙悶難捱的烈火裡空白詩籤飄揚,如天使下凡的管風琴樂聲,接住伸出求救的手、帶走追求自由意志的人,剩下就是倖存者的事了。片頭直截了當地告訴觀眾,柴家人領本劇首賣鐵路便當了,除了一個小女孩佩佩,她兩眼無神也不講話,像是靈魂與家人一同逝去般,留下人世的只是一副小小軀殼,暫時借住到阿蓋家,也因此前半段觀眾與小不點、阿卡一樣搞不清楚到底活下來的是誰?因為分不清而叫她佩佩,即使阿蓋篤定地說是小佩,但女孩一下坐左邊位置,一下又換到右邊,表現出來的人格特質又與之前兩姊妹截然不同,只會靜靜地看著遠方發呆、陷入回憶與夢境裡。
公視《天橋上的魔術師》劇照

蓋家盡全力接納照料,即使特務仍如影隨形,蓋媽這次堅持貼惡夢出賣祈福、會抗議管太多,人不見了找特務理論把人監督到哪裡去了,顯現再柔軟的人為了保護人依然會強硬起來(點媽的一個白眼與髒話太讚),當底層人盡受欺壓,遇到不能忍之事,是會拼命槓上的,威權並不能長久服人心。蓋家兩兄弟悉心照料著表妹也是頗讓人安慰,阿派的耐心溫柔、阿蓋的體貼用心,都是重大創傷後最好的陪伴,女孩也在魔術師變了一場文鳥魔術後轉換心境。
轉換發生在一個下午,阿派替媽媽將修改好的西裝褲交給服飾店老闆,順帶表妹與弟弟走走散心,走過商場走廊時,在一家一半鐘錶一半肖像的店門口,看見了文鳥算命擺攤與魔術師,魔術師沒錢耍賴說要變魔術時,將痣相藍布覆蓋鳥籠之上,說著自己能操控時間,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文鳥在眾人前歷經了生死。在算命師抱怨不已、眾人議論紛紛時,魔術師又宣告著在場只有一個人知道魔術的秘密,看著佩佩像是用心靈通話般問她「你還記得怎麼把妹妹變回來嗎?沒關係,我再教你一次,這次你要好好記得喔。」(第二次見到如此溫柔的魔術師!)於是拉住小女孩的手,覆蓋在冰冷僵硬的鳥身上,低沉地說道:「生、老、病、死,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這一番話彷彿在佩佩空無心洞裡點起燭火,光芒微小卻能逐漸填滿空虛,觸動起記憶神經,時光倒轉流動,想起了時間的咒語,就藏在眼睛裡;佩佩回到僅用藍白色塑膠布掩蓋的事發現場,窗外下著冷冽潮濕的雨,一聲一聲叫喊小佩的名,揭開了灰燼下掩蓋的秘密,原來活下來的一直是大珮,而當時就站在門口的阿蓋應該也是知道。
大佩之所以一直選擇不說話,想是因為她心中希望活下來的是小珮吧,就如同大文豪馬克吐溫的一段童年往事,他出生時一樣是雙胞胎,連他們的母親也分辨不出來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倆;有一天,保姆為他們洗澡時,其中一個不小心跌入浴盆淹死了,沒有人知道淹死的究竟是雙胞胎中的哪一個。多年後,馬克吐溫說:「最叫人傷心的就在這裡。每個人都以為我是那個活下來的人,其實我不是。活下來的是我弟弟。那個淹死的人是我。」這次幽默大師說了很難笑的故事,多的是倖存者的愧疚。
大佩從文鳥魔術那裏得到恢復力量,之後她開始笑了、開始會講話,面對老師的毒打「打不聽!為什麼不檢舉你爸媽!」,珮珮突收起眼淚直盯著老師回:「那你會檢舉你爸媽嗎?」這一句話來自於導演某位朋友的經歷,過去沒人敢談的事,變成影集施下的療癒魔術。理論可追溯於1980年代一位精神科醫師Hartmut Radebold,他發現越來越多同世代的病患因兒時經驗上門求助,驚覺到這可能是整個經歷過二戰世代的集體創傷,這道刻在心底裡的傷痕也存在生於1947年後的臺灣,經歷過二二八、白色恐怖時代的人當中,也是存在著受創傷症候群所擾的人們。
*推薦:
中研院助研究員彭仁郁2年前開始訪問白恐倖存者,曾聽過某前輩告訴她,她沒想著拿PTSD的症狀來比對,「我很怕用一種命名,就把一群人都套在這個框架裡了,好像我們拿了這個描述,就以為我們認識他們,或者能夠理解他們的痛苦了。」
在那個互信薄弱的社會,「被」消失的人們沒有理由失去蹤影,林家血宅那般悲劇的案件仍是未解、鄭南榕自焚事件在媒體眼裡各下不同標籤,種種曾發生的事在威權規訓底下被隱藏、扭曲、轉移焦點,真相成為不可談的集體沉默,習慣漠不關心以保自身,而那些傷口就此成為某些人一輩子的痛,到底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時間不全然能療癒一切,今年透過《天橋》被小心翻閱出來的故事,希望現代人能好好記著:昔日威權壓制,今日民主自由,是多少人負重前行得來。
此篇也選擇在今日完稿,紀念4/7號言論自由日,紀念黨外政論雜誌《自由時代周刊》創辦人鄭南榕, 為追求言論自由而奉獻犧牲的精神。圖取自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16837鄭南榕紀念館。Photo Credit:Kenzo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並不知道身邊的人在痛苦著什麼,原著小說裡也是,這世界上有太多用鑰匙打不開的東西,即使是一把精心削製獨特刻痕的鑰匙,有著61種不同角度的傾斜,充滿障礙、暗碼的旋轉通道穿梭,這樣的鑰匙在小說末尾始終打不開佩佩的心。與現實一樣,大多數人都是在人離開了,才開始慢慢了解;在那之前的抑鬱,早已與死者一同消散,變成沒有人能解的謎語。又或許,那些沒說出的謎語大家都懂,卻不敢去碰。小說裡的生命從來都沒有回不回來的問題,馬克去了九十九樓、佩佩自殺、烏鴉離家出走、被火車撞死的人、為情而死的阿猴與小蘭、以及特莉莎那隻掉在鐵道上透明得找不到的金魚,死了就是死了,再多誇獎也無用。人活著都要付出代價,即使有的代價毫無道理;因此,人會在生命裡選擇相信魔術,期待從惡夢中醒來的片刻,再一次次失去時為自己的心加上一道心防,保護自己習慣別離。我在最近一次寫信給亡者時,開始疑惑:若無靈魂來世,這張卡片的話語到底是給誰看的?是她的家人、朋友?還活著的世人?或者自己吧。
這個原本就被死亡陰影壟罩的女孩,最終還是隨著死亡而去。我們甚至連她自殺的理由都無從理解。就是有一天早上,那個房門並沒有打開,沒有人出來吃早餐。如是而已。 —〈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
觀影中我一直猜測魔術師會不會變個「讓一個人擁有兩個心跳聲的方式活著、黑夜白日轉換不同人格」的魔術,因為雙胞胎本來就是由一個靈魂分裂成兩個,達成像小說裡主角想拼湊復活卻失敗的黑白文鳥們;可惜腦補沒有實現,編劇選擇將原著裡【鳥】、【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一頭大象在日光朦朧的街道】三篇巧妙地拼湊融合起來,描述著像【鳥】一樣如此抓不住且不斷失去的無常,融合【石獅子】眼中的火焰與【大象】不能同時平等愛著的雙胞胎,改編成關於雙胞胎僅存的那一個如何尋找存在意義的故事,直接讓小孩子面對死亡與分離。猜想著,會不會魔術師其實早就知道後面會發生的事,如同時光旅行者、預言家那樣神性存在,所以在兩姊妹吵架時,讓大佩先預習別離了呢?雙胞胎存有著神奇默契,畢竟兩人從出生就一直在一起,彼此作為呼吸般存在的,一個在黑夜睜開了眼,另一個在白日轉眼發現對方不在了,當然會心急;魔術師像是站在陰陽兩界的神鬼化身,一邊小佩如靈魂般溶於暗處,另一邊大佩開始慌張尋找、擔心妹妹會怕,其實是自己心裡也怕到不行。
直到大佩真正面臨到分別以後,再次走過商場走廊,在一半是肖像一半是鐘錶店前停步遇見魔術師。這一條走廊也是當時小豸帶著阿蓋走過的生老病死一條路,走廊上寫輓聯、賣嫁妝、賣喜幛的店鋪彼此緊鄰,如同肖像記錄著消失的人,鐘錶代表不斷消逝,兩極的象徵同時並存於一家店,生死共存於日常生活裡,那是雅喆導演的並置魔術,他曾訪談中提及那是意外在資料照上看到的「我覺得太神奇了,我跟美術組說,一定會拍到,因為我非常喜歡」。爾後增加設計於走廊之間的商店,甚至是天臺也並置不少意義,釋放心事、偷藏祕密、小孩玩遊戲的天台,充滿理性與希望的地方,同時掛著為亡者而寫的輓聯字樣。另外魔術師本身會去卜卦也是蠻有意思的,同是一朵注定四處漂流的雲,借用同行的神鳥展示一次比較嚴肅的魔術,時間在他的手上可以快轉、不可以打擾,否則就回不來了,於是文鳥在眾人眼前快速新生、隨即死亡,生死變化在短短瞬間,魔術師一語道破:「世界永遠變得比我們想像得快」。
反映出1980年代那個羅大佑唱著七十二變的世界,短短三十年讓一個人從童年步上壯年,讓中華商場從最現代化商場變成都市毒瘤的破舊場所;當1992年拆遷時政府也沒處置好安置計畫,怪手一下子就把許多人的家屋,變成一塊塊大石頭,倒在中華路上,很多人來不及好好收拾,家就又不見了。史料照片裡可見當時天橋、柵欄邊圍滿的人群,各個表情複雜難辨、悲傷不捨看著怪手開進中華商場,還有記者問道「你會傷心嗎」,一名男子眼眶打住了淚、久久說不出話。
回到影集裡,大佩透過魔術感應到時間的無常,記起魔術師說過「你會記得的事情往往不是眼睛看到的」。於是閉上眼、想像看見想念之人的臉龐、笑容與眼睛,一次次在記憶召喚起她,如此一來跟可可夜總會裡的〈Remember me〉一樣,一旦生者不記得亡者,亡靈真的就永遠消失,只要他/她的一顰一笑還留在生者心裡,那個人就會永遠活著、不會消失。也因此中南美洲的亡靈節,與臺灣清明節的安靜、鄭重調性不同,本質意義一樣都是懷念故人;其形式祭拜故人同時充斥歡樂的祭典,能與死神骷髏共舞,重要的是留下快樂回憶。
此集最後十分鐘的表現手法很美,尤其藉由宇宙髮圈、鏡子光暈轉鏡。在美術課上畫自畫像的過程,大佩、阿蓋皆憶起過去燦爛時刻,大珮聽到小珮的「我一直都在!」,而阿蓋聽見小珮向大珮說的「你要幫我笑大聲一點喔~」。對於倖存者來說死亡會讓人意識到「生命如此短暫,總有一天我會死去,我應該充分利用」,對於懷念已逝者的人,則是明白了「你愛的每件事情都可能會失去,但愛總會從另一種方式回來」。
人們就算被分開,也只是暫時在兩個不同的時空裡而已。兩個靈魂在未來的某一天,也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相遇。

後記:今年的清明連假,發生了太魯閣出軌事件,許多人面臨到突如其來的永別,唉,願逝者安然前往極樂世界,願生者更珍惜當下。
黑色尾卷
黑色尾卷
我的正職是流浪教師 : ) 在資訊爆炸、思緒零碎化的時代,保持寫作習慣是不受限時空的連貫與持續書寫自我的管道;因為練習寫作,所以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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