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披著假面,在看似天國的世間遊蕩
偶爾對人指責,但多數時候對自己過於寬容
集體好奇集體情緒建構的集體正義,看似巨大實則脆弱
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粉碎
我們舔舐嘴邊的委屈,如果可以掩飾,就千萬不要以真面目示人
最後只好指著遠方說,天國在那裡,那裡或許有正義
照例又經過一場下班尖峰時間的車流吞吐競賽之後,城市的空氣裡面,充滿車輛廢氣的囂張餘味。
早該做個了斷的雨季,出乎意料之外的,拖了好長的尾巴無法順利關門,連續一個禮拜下著綿密不停的雨,好不容易在白天歇止,可是濕黏的皮膚觸感還是很討厭,好像隨時都可以從毛細孔擰出過剩的水漬,用來浸潤這個不耐鏽蝕的脆弱城市。
從承德路的十字路口人行天橋右轉南京西路之後,銀色休旅車突然緊急煞車,在路邊停了下來。車內駕駛往前趴在方向盤上,似乎在確認導航系統資訊,不到十秒鐘,重新加速,在前方路口另一個天橋右轉,直行五十公尺,突然違規甩尾大迴轉,輪胎急速磨擦柏油路面,發出刺耳聲響的同時,還在地上留下倉皇胎痕,猶如進行什麼自戀或負氣的儀式之後,隨即停在一間婦產科診所前方的慢車道上。
彷彿賽車手一樣爆衝,車身迴轉的力道,甚至看得出駕駛此刻的心境與脾氣。
車子並沒有熄火,車內一男一女保持沈默,各自看著前方,面無表情。
左側駕駛席,男,三十五歲前後,身材高瘦,穿著白色長袖襯衫,領帶鬆開,領口鈕釦開到胸膛,袖子往上捲到手肘處,手肘的筋脈浮起,猶如腫脹發青的水管。男子的臉部五官線條突出,眼窩尤其深,頭髮凌亂,看起來心事重重,似乎不太開心。
右側助手席,女,三十歲未滿,皮膚白皙,睫毛捲翹,穿著緊身尖領無袖T恤,卡其色寬版短褲,草綠色帆布鞋,頭髮染成亞麻色,紮一根馬尾,右手掛了好幾圈手鍊手環飾物,皮雕的、粗繩編織的、金屬扣環的、以及會發出聲音的鈴鐺等等,從手腕到手肘關節處,沈重一串,不知道什麼用意。
車子就這樣停在婦產科診所前方,約莫過了十幾分鐘,女子終於搖下車窗,朝著騎樓內側的婦產科大門張望,似乎在確認門診時間,幾度回頭跟車內男子交談,好像有些爭執,但聲音不大,兩人神情越來越嚴肅,直到雙方都不說話。
車窗還是開著,女子的臉孔還是朝著診所大門的方向。
夏夜晚風,輕輕拂過……
婦產科面街的大門半掩,半透明毛玻璃不曉得是刻意安排還是疏於清洗,感覺罩著一層類似污垢的土黃色澤。門邊有一個老式的紅色門鈴與金屬質感的對講機,門柱被搬家公司的廣告小貼紙錯落失禮佔去不少面積,整體感覺起來,不僅欠缺一般診所該有的光亮潔淨,反而充滿神祕,無法說與他人分享的禁忌那般。
婦產科左側是一條小巷弄,右側是一家老派的家庭式男子理髮店,透明玻璃門上,有紅色漆料塗寫著「專精山本頭/貝克漢頭/中田英壽頭/電棒燙」。理髮店隔壁的店面分隔成兩邊,一邊是早餐漢堡店,一邊是腳踏車行,腳踏車行還兼做刻印配鎖遙控器拷貝。連棟街屋的尾端,則是一間老舊旅館,白底藍字招牌,寫著「逍遙園大旅社」。
也許是位於老舊市區的關係,視線所及的建築外觀似乎都心事重重,外牆滿佈皸裂紋路,還有參差不齊的冷氣機與外露管線,彷彿是說好一起老去一起滄桑的生命伙伴。
銀色休旅車內的男女,仍舊在未熄火且閃著車燈的車內沈默不語。路邊有叫賣「土窯雞蒜頭雞」的藍色小貨車經過,不久之後,又來一部「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換喇叭鎖」的藍色小貨車,另有一位踩著腳踏車兜售「抹布」的阿伯,經過休旅車旁邊,還刻意停下來,毫不避諱,直盯著車內看,似乎對於休旅車佔據慢車道的行為,有點不滿。
休旅車嵌入街景之中,街上來往的行人車輛是默默浮現的油彩,倘若這樣靜止不動,也就跟著夜色入畫,各自過著不相干的人生,誰也無須打理誰。
突然,車內男子踩油門加速,又一次違規甩尾大迴轉,將車子開到婦產科對面的小學圍牆外,恰好有一部白色小轎車離開,男子將休旅車駛進停車格之後,打開車門,手拿黑色皮質公事包走出來,隨即用力關上車門,盯著車內的女子,似乎有些怒意,眼眸射出兩道毒針,直直射向女子的眉心。
男女對看的剎那間,樹梢恰好有兩隻麻雀,倉皇飛走。
不久,女子也開門走出車外,從後座拿出一個熱帶島嶼花紋圖案的鮮豔大提包之後,用力將車門甩上。
男子從口袋取出遙控器,對著車子的方向,遙控鎖「啾」一聲,相當刺耳。
男子與女子,一前一後,走過小學校門前方的斑馬線……
兩人似乎刻意保持距離,男子先走進旅館,女子則是在門口左右張望,之後再低頭跟上。
旅館接待櫃台的樣式材質都很老舊,呈現多層次堆疊的華麗複雜感,約莫半世紀之前的潮流趨勢必然是那樣的設計無誤。
站在櫃臺內側的接待人員,是一位燙了細捲爆炸頭的中年女性,身型矮小略胖,穿著制服模樣的粉色短袖襯衫外搭藍底白條背心與窄裙,也許是職業神經使然,隨時啟動微笑模式的同時,又無法遮掩眼眸之中噴炸出來的好奇心,當她拿著藍黃筆身玉兔原子筆填寫住宿資料時,眼尾餘光迅速拆解這對投宿男女的DNA,腦海早就幫他們備妥不為世俗容許的愛情危險腳本,彷彿還嗅到偷腥的氣味。
類似這種小旅館從業員的猥瑣偷窺行徑,早就寫入旅館老舊的色調光圈中,這必然是擅長幻想、喜愛八卦的小旅館員工才有的福利。
登記資料,付錢,取了房間鑰匙,男子和女子穿過一樓狹窄通道,走上樓梯,上樓,再重新走進二樓狹窄通道。地板和樓梯都是老派磨石子工法,黑白碎粒圖案,好像搬弄是非的世俗雜質,看久了,尤其眼花。
空氣裡面有老舊建物長年蟄伏的濕氣,和一股矯情造作的人造芳香劑氣味,以及突兀來攪局的樟腦丸刺鼻味。牆邊暗紅色燈泡彷彿呼應這通道的孤僻與焦躁,通道左側小隔間傳來陌生語言交談,似乎是越南或印尼或菲律賓或馬來西亞女性的聲音。
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手上拎著咖啡色透明玻璃罐,緩緩從三樓走下來,與他們在樓梯口錯身時,只稍稍抬頭,眼袋如強風之中被吹得啪啪作響的帆布棚,眼神如浸泡在淡水河多日的腫脹廢棄物,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特殊的身體標示,甚至連錯身當時,都感覺不到老人的體溫。
老人繼續蹣跚步履走下樓,女子回頭瞧一眼老人的背影,隱約嗅出一股發酵過度的漬物酸味,從老人的後頸毛細孔,滲出無奈的人生汁液。
二樓走道盡頭,最接近馬路的邊間,二○五室。
男子將鑰匙插入鎖孔,喀擦一聲,推開門,按下門邊的電燈開關之後,房內剎那明亮,那些家具好像跟著抖了一下,甦醒過來。
室內只有幾坪大小,鋪著粉色碎花床單的雙人床佔據一半空間,俗豔的牡丹花絨布單人沙發與圓形木頭茶几再瓜分剩下的一半面積,地面鋪著潮濕霉味的深紅色地毯,彷彿隨時都有塵蟎從地毯的纖維空隙推擠掙脫出來,朝著前來投宿的人類發動無差別攻擊。
小而老派的梳妝台躲在屋樑下面的陰暗處,上面排列著插電式熱水壺和兩個咖啡杯兩個玻璃杯跟幾個廉價的茶包與山寨品牌的三合一咖啡隨身包。浴室門邊的牆上有兩個掛勾,掛勾上面垂掛三個塑膠衣架。浴室磁磚已經發黃,浴缸是彩色小石頭拼貼的那種老款,馬桶有異味,水箱有裂縫,洗臉台上方的鏡子出現土黃色斑點。
浴室裡面並沒有罐裝沐浴乳洗髮精潤髮乳,只有如二分之一片蘇打餅乾大小的雜牌小香皂以及兩小包幾乎在美妝市場絕跡的耐斯洗髮粉;毛巾浴巾疊在浴室小窗戶旁,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打掃用的抹布。
一晚五百元,沒什麼好計較的。男子心裡這麼想。
男子回頭看一眼,見女子靠在走道牆邊,鮮豔大提包掛在肩上,雙手環抱胸前,低頭看著自己的帆布鞋,不發一語。
男子將皮質黑色公事包放在牡丹花絨布沙發上,突然瞧見梳妝台上面的熱水壺轉接插頭從瓶身脫落,掉在地毯上,男子彎腰,隨手撿拾起來,發現插頭的黑色塑膠皮已經剝落,露出其中的金屬線圈。
男子在沙發上面坐了幾分鐘,又重新走回門邊,將女子拉進房內。
關上房門,阻隔走道與房內兩個世界的氣味,卻阻隔不了屋外車輛奔馳而過的引擎聲,以及來來回回不知道幾次的「土窯雞蒜頭雞」叫賣聲。
靠街的二○五室,室內瀰漫著小旅館的神祕氣味,男女之間的倔強脾氣,正在互相妥協,或不是妥協,而是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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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