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作家|女性視角下的婚姻與感情——《我的米海爾》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愛的人已經死了。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在年輕時渾身充滿著愛的力量,而今那愛的力量正在死去。可是我不想死。

 

我是個三十歲的已婚女子。丈夫米海爾.戈嫩博士是位地質學家,性情溫厚。我愛他。十年前,我們在塔拉桑塔學院相識。那時我是希伯來大學一年級的學生,當時的塔拉桑塔學院依舊設有講座。

 

我們是這樣認識的:

 

那是一個冬天,早晨九點鐘,我從樓梯上滑了下來。有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既有力量又不失分寸。我看見他手指短粗,指甲扁平,蒼白手指的關節處有黑色的絨毛。他急忙止住了我的下滑。我靠著他的手臂,直到疼痛退去,卻也因為突然在陌生人面前滑倒,面對著敏銳、詢問的目光與不可捉摸的微笑,讓我感到一陣慌亂。年輕陌生人的手寬厚而溫暖,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他抓住我的時候,透過母親為我編織的藍色羊毛洋裝袖子,我能感覺到他手指的溫暖。此時正是耶路撒冷的冬天。

 

他問我受傷了沒有。

 

我說可能是腳踝扭到了。

 

他說他覺得「腳踝」這個詞很好聽。他笑了笑。那微笑本身十分尷尬,同時也讓人尷尬。我臉紅了。他邀我去一樓喝咖啡,我沒有拒絕,只覺得腳很痛。塔拉桑塔本是座基督教修道院,一九四八年獨立戰爭結束後,斯克浦斯山上的建築一度遭到封鎖,塔拉桑塔便被借給了希伯來大學。這幢建築陰森森的,走廊寬敞高大。跟在剛才還緊緊將我抓住的這個年輕人身後,我感到心神不定。我很樂意回應他的聲音,卻無法正視他,無法審視他的面孔。這時我意識到——但不是看到——他的臉瘦長而且黝黑。

 

他說:「我們坐這裡吧。」

 

我們坐在那裡,誰也沒有看對方。他也沒問我要什麼,便點了兩杯咖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當中,我最愛的是我去世的父親。然而當這位新同伴轉過頭去,當我看到他剪著平頭,鬍子刮得參差不齊,尤其是下巴底下還露出黑色的鬍渣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細節在我眼中竟然顯得至關重要,實際上也是讓我對他產生好感的重要原因。我喜歡他的微笑,喜歡他的手指,那手指正在擺弄著茶匙,就好像它們自己有獨立的生命,不依附任何東西,小茶匙似乎也高興地聽任它們擺佈。此時,我的手指有一種隱隱的衝動,想去碰他的下巴,觸摸一下那刮得不太像樣、鑽出鬍渣的地方。

 

他的名字叫米海爾.戈嫩。

 

他是地質系三年級學生,土生土長的霍隆人。「你們耶路撒冷太冷了。」

 

「我們耶路撒冷?你怎麼知道我是耶路撒冷人?」

 

他說要是錯了就向我道歉,但他認為自己沒錯。現在他已學會一眼就能認出耶路撒冷人。說著,他第一次正視我的雙眼。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目光裡露出笑意,但絕對不是快樂。我說他猜得沒錯,我正是耶路撒冷人。

 

「猜的?才不是。」

 

他裝出被惹惱的樣子,嘴角露出微笑:不,不是猜的。他能看出我是耶路撒冷人。「看出來?」這是他地質學課程的一部分內容嗎?不,當然不是。其實,這是他從貓那兒學來的。從貓那兒?是啊,他喜歡看貓。貓從來不願意跟不喜歡自己的人交朋友。貓也從來不會看錯人。

 

「看樣子你是個樂天派。」我高興地說著便笑了。這笑把我給出賣了。

 

隨後,米海爾請我跟他到塔拉桑塔學院的三樓,那裡正要放映有關死海和阿拉瓦谷地的教學影片。

 

上樓時,我們經過了剛才我滑倒的那個地方。米海爾又一次抓住我的袖子,就好像在那層樓梯上有再次摔倒的危險。隔著藍毛衣,我能感覺到他的每根手指。他乾咳了兩聲。我瞥了他一眼。他覺察到我的目光,臉一下子紅了,甚至紅到耳根。雨擊打著窗櫺。

 

米海爾說:「好大的雨啊。」

 

「是啊,好大的雨。」我熱情地應和道,就好像突然間意識到我們之間有緣。

 

米海爾猶豫了一下。接著,他補充道:

 

「今天一早我就看見有霧,像是要颳大風了。」

 

「在我們耶路撒冷,冬天就是冬天。」我得意地說,並有意強調「我們耶路撒冷」,想提醒他記起剛剛說過的話,繼續那個話題。可他一時間卻接不上話,他真不是個機靈的男人。他只好再一次微笑。那是耶路撒冷的一個雨天,在塔拉桑塔學院一、二樓之間的樓梯上。我沒有忘記。

 

我們在影片中看到,水經過蒸發最後被提煉成精鹽:潔白的晶體在灰泥巴上熠熠生輝。晶體裡的礦物質就像毛細血管,纖弱,易裂。

 

灰泥巴漸漸在我們眼前剝離,因為是在教學影片內,過程自然被人為地加快了速度。這是部無聲電影。為避免日光照進室內,他們將黑窗簾拉了下來。外面的光線其實也很微弱暗淡。有位老教授不時加以評論和解說,我聽不懂他的話。老教授說話緩慢,嗓音洪亮,不禁讓我想起九歲那年為我治好白喉的羅森塔爾博士的悅耳聲音。教授不時用教鞭在重要的畫面上指指點點,為的是不讓學生們分神。唯獨我可以盡情欣賞那些沒有教學意義的細節,諸如那些一遍遍出現在鉀鹽採掘機周圍、可憐然而頑強的沙漠植物。在昏暗的幻燈光照下,我自由自在地端詳那位年邁老教授的面容、手臂和那根教鞭,他看上去就像是我喜歡的一本舊書中的插圖。我聯想到《白鯨記》中的黑色版畫。

 

外面傳來陣陣沉悶的雷聲。雨猛烈地擊打在黑黝黝的窗子上,似乎要我們凝神諦聽某個緊急情報。

 


 

全文摘自《我的米海爾》,圖文由木馬文化提供。 

 

 


 

作者介紹|艾默思・奧茲 Amos Oz

艾默思.奧茲(Amos Oz),本名艾默思.克勞斯納(Amos Klausner),1939年生於耶路撒冷(當時以色列尚未建國),出身書香之家,父母皆有大學學位,通曉多國語言,受歐洲文化薰陶甚深。

 

他九歲時,以色列建國;十二歲那年,母親自殺身亡。兩年後他離家投入基布茲(即「集體農場」),改姓為奧茲。1965年,他出版第一本小說,至今已著有小說14部,再加上文學、政治評論集約40部,以及逾400篇文章與評論。1968年小說《我的米海爾》大受喜愛,使他成為以色列家喻戶曉的作家,1987年的小說《黑匣子》更獲法國外語文學最高榮耀費米娜獎。1998年亦以文學成就獲得以色列獎。2002年自傳《愛與黑暗的故事》問世更成為轟動國際的大事。至今所獲國際性文學獎項還包括:德國歌德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王子獎、義大利普列摩.李維獎、義大利都靈國際書獎等。

 

奧茲曾參與1967年的六日戰爭和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親身體悟過兩次中東戰爭。從戰場歸來後,他於1977年帶頭成立「現在就和平」(Peace Now)運動,致力推動以巴和平共處。這位右手寫評論、左手寫小說的作家,被以色列人視為「以色列的良心」、先知,是少數以小說聞名國際,卻先後從德、法總統手中領得和平獎的小說家。堪稱當今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希伯來語作家,也是以色列最偉大的作家。

 

延伸閱讀|

以色列作家|艾默思・奧茲的《鄉村生活圖景》

以色列作家|記憶中的12歲——《地下室的黑豹》

在幻夢破滅的不毛之地 ——《愛與黑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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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我的米海爾》

作者:艾默思・奧茲 Amos Oz

譯者:鍾志清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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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傳說中,曾經有一群愛好閱讀、勇於嘗試的讀者與編輯們,為了對抗不景氣的出版環境,維持出版界與寫作的多元生態,嘗試以集資訂閱的模式創造新選項,讓更多優質的創作者、出版品被讀者看見。成員包括社群行銷達人、活動規劃神手、資深雜誌編輯及龜毛讀者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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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妳把我變成,為了愛情煩惱的,少年</p>
    <p>四十年後再相見,兩人都已年華老去,也同時漂泊無依,心中的感慨何只萬千。</p>
    <p>就像地球不是唯一有生物的星球,遙遠的某一個地方,仍有生命活著,我知道就好。我因這樣的想像,隱隱感覺石虎就在森林深處,隨時都在窺看。眼前的山,繼續豐饒地存在。</p>
    <p>那天晚上,我坐在我這窄房子的廚房裡,喝茶,吃麵包抹果醬。這果醬有甜甜的慷慨和酸酸的回憶。麵包還沒吃完,手機在桌上震動起來,我看看螢幕,是媽媽。「你在哪裡?」我小時候去朋友家玩,回家晚了,她擔心的時候就是這個語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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