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在幾年前,我和碩班同學兩個人在下午沒課時,一時衝動,決定去鄰近的大安區戶政事務所申請家中日本時代的戶籍謄本,從調閱父親的父親,到查詢母親的母親,兩個人等待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拿到得來不易的家族資訊,就像是小孩子吃到熱騰騰的麵包般的雀躍與開心。因為身為臺南人的我們,長期活動於昔日西拉雅族駐足的蕭壟社、麻豆社、目加溜灣社一帶,奢望著身上的血液也能夠留有一點「西拉雅族」的印記。
可惜事與願違,上頭的祖籍寫的是「福」,一點「熟」都沒有(註:福,即福建移民;熟,即熟番,平埔族原住民。)。即便如此,戶籍謄本上仍然記載了珍貴的訊息,像是先人的名字、職業,以及家庭的收養、婚姻關係等。其實我對於自己是福建移民的後代並不意外,還記得國小三年級的暑假作業,老師曾經要我們詢問家中長輩自己的家族從哪邊來,我詢問了當時住在一起的阿公,他用工整的筆跡寫著詳細的泉州府地址,只是我當時不懂事,也不知應該保存這份珍貴的文本,僅記得我們家是從泉州來的。
就讀國中之後,搬離了原本是海砂屋的家,從三代同堂變成了和父母同住的小家庭,只有放假有空時,會去親戚家探訪阿公和阿嬤。對於家族歷史的知悉,絕大部分出自於阿爸的口述。阿爸很喜歡跟我說阿公的故事,這對我之後做口述歷史和田野調查頗有助益,更容易釐清並且進入當時的生活脈絡和時代背景。去年我花了很多時間翻閱《台南新報》和《中華日報》,蒐集研究所需的文獻和材料。《中華日報》是微縮資料,閱讀起來很傷眼睛,除了找尋素材,也藉機看看有無阿公的相片。據阿爸所言,某一年臺南做大水,水淹及腰,阿公因工作需要,在安南區騎腳踏車前往水仙宮的路上,被當時中華日報的記者「野生捕獲」,拍下照片。只是在這一年間,瀏覽了近60年的《中華日報》,老眼昏花的我,還是沒有挖掘到這張老相片,幸好記者當初給阿公的照片,還被完好如初的保留著。
筆者阿公,攝於民國50、60年代
阿公過去是在「安順廠」擔任工友,「安順廠」即是現在「惡名昭彰」的台鹼安順廠,座落於鹿耳門附近,是日本時代末期,殖民政府所興建的化學工廠,也是日本海軍製造毒氣的地方。工廠在終戰不久後開始招募人才,為了擺脫貧困的生活,他前往任職,據說福利也不錯。阿公當時住在安順廠的宿舍,除了顧福利社,也會定期騎腳踏車,從安順廠前往水仙宮、大菜市批貨、補貨,順道幫附近的婆婆媽媽代購物品回去。不過在數十年後的今天,安順廠因為往昔大量生產燒鹼、鹽酸等強酸強鹼的工業產品,嚴重危害鄰近居民健康,成為這片土地上難以抹滅的黑歷史。
阿公在8年前因病過世,或許是因為長期處於重金屬汙染的環境,引發癌症所致。他過世後,阿嬤顯得很寂寞,其他親人白天也需要工作、上班,或許是因為缺乏陪伴之故,阿嬤失智症的症狀愈來愈明顯,常常亂吃藥,也曾經出門不知道怎麼回家,在路邊大哭。後來長輩們決定送阿嬤去安養院,有人定期看顧照料,生活作息正常。3、4年過去了,阿嬤的身體也愈來愈硬朗,頭腦也愈來愈清楚。先前因為工作的關係,需要對耆老進行口述訪談,我順勢把阿嬤當成訪談對象,和她聊聊過去的事。
一如往常,在我還處於無業遊民的階段,有空就會帶點熱食回去,讓阿嬤品嚐外面食物的滋味,然後開始有意無意地跟她聊起過去的樸實生活。阿嬤說起她還未出嫁前,跟著家人除草、務農,吃著番薯簽配冰魚,好幾個人吃一塊,一塊又分好幾餐吃的日子。戰爭的時候,食物匱乏,只能搶食往昔用以餵養牲畜、混合著臭蟲與老鼠味道的「倉庫簽仔」。接著又說起她嫁到夫家的生活,據說在她還沒嫁進來之前,丈夫曾經長達十年只吃蒜仔的蒂頭沾鹹湯,配著番薯簽吃,實在可憐。不過她也跟我分享,以前是如何利用在地優勢,捕捉蟹類、螺類,製成膏醬、醃成膎,以及怎麼料理鹹魚、製作醃瓜與西瓜綿。
談到過年過節,她很仔細地跟我描述她的經驗,以前只有過年、清明、五月節、七月半、十月拜天公、冬至這些日子才會拜拜,也只有在這時候,飯桌上才會出現雞、豬、白飯、蔬菜這些平常鮮少接觸的食材。端午節也不像現在的人會包粽子,因為窮困,只會煮著甜麵枝來祭拜。
我問她關於結婚的事。回憶起往事,當年她坐著紅轎,穿著白色的新娘衣,頭戴白紗,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的來到夫家。說起那年代,十分在意新娘有幾套衣服,而她有30幾套衣服,是姊妹中最多的,而且是她自己託人買日本布來做的。她會織布,賺了一些錢,所以婚禮用品也是自己張羅,幫父母省了一筆錢。她也告訴我那年代的古早禮儀,像是男方下聘禮,女方就得一戶一戶回贈香蕉和糕餅。而以前的新娘子,結婚第一年歇熱(暑假)回娘家,父親就必須做紅龜,帶回婆家庄頭回贈。
從田野找故事,記錄生活
從平常日子聊到年節慶典,再談到人生大事。這樣閒聊的過程持續了2、3次,我也將自己所知的訊息與阿嬤分享,阿嬤開始很期待我跟她的對談。她總是說:「你哪會知影這?」好奇我怎麼會知道這些古早時代的事情。她笑容滿面,像個小孩子般充滿好奇之心,對我說:「你今仔日閣欲問啥?盡量問。」
我開始很認真地去思考這一連串的效應,關於長照問題,以及家族書寫。由於阿嬤在安養院,算是身體健朗的老人家,不過同院的老人家們身體狀況普遍不佳,能對話的人屈指可數,因此她開始默默地觀察其他人以及四周環境,也會思考著哪個親人對她說了什麼話,或許這樣的閒聊,讓她沒有壓力的想起過去的生活。她貢獻了自己的記憶,同樣地,我以陪伴作為回饋,在短暫的時間裡,有個理解她的人能好好地聽她說話,讓她不至於覺得寂寞孤獨。而阿嬤的回應也成為我和阿爸阿母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像是阿嬤提到的菜色、食材、燃料來源、家庭瑣事,很多當時無法理解的話語,在父母協助解碼後,終於能試圖以文字,羅織成屬於自己家族的故事。
或許人文背景如我,無法大富大貴,不過能以筆墨撰述世代記憶,儲存先輩歷練所累積的無價之寶,足矣!
撰文:吳庭宇
圖片來源:吳庭宇
編輯:黃群皓
本文轉載自:十二道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