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份數個颱風,挾帶著豪大雨,使得臺南沿海一帶成為水鄉澤國。毫無意外的,我的家鄉也是泡在水中,只是我家地勢較高,免受淹水之苦,不過要出門還真是要涉水勇渡。猶記得學生時代,每天必須搭著校車北行上學,行經西港大橋,曾文溪畔兩岸總帶點綠意和生機,只是遇上颱風天的狂風暴雨,「滾滾黃沙」由山上奔流而來,溪水暴漲,淹沒了田地,也造成下游水患。大雨必淹,似乎已成為當地居民習以為常,卻不得不接受的夢魘。
說起台江內海的浮覆地,該地地勢低,排水系統不佳,往昔夏季大雨來時必淹水,而冬季因灌溉水源與食用水十分有限,旱災頻起,民眾生活不易。先前曾經訪問過成長於將軍、七股、西港、安定、安南區、南區等地一帶的耆老,他們與我分享早期的飲水記憶、日常生活的辛苦,以及孩提往事。
大雨一來,台江內海浮覆區遂成水鄉澤國。攝於1960-1970年代。
有位世居西港大塭寮的80多歲長者告訴我,在他阿公那年代,古早時候是蓋竹籠仔厝(註1),住在河田內,只是後來房子坍方,才搬到曾文溪旁的聚落。以前庄頭的範圍是到現今安南區十二佃那附近,日本時代堤防竣工後,曾文溪才逐漸固定下來,不再頻繁改道。竣工後溪水也不深,想穿越河道,捲起褲管潦溪橫渡即可,現今在「溪南」(註2)一帶,仍有少數幾戶的居民是隸屬於西港區轄下。
早期經濟狀況很差,沒有什麼米飯可以吃,小孩子協助農忙之餘,也會呼朋引伴去曾文溪埔邊撿番薯,許多田野樂趣就在生活之中。下大雨時,也會到外頭抓蟋蟀,抓回來後,摘取尾巴、清理腸子,再塞入番薯或是蒜頭調味入口。過去在曾文溪畔,炸蟋蟀是很常見的零食小吃,油炸後味道真是一絕。同樣也是住在西港,有位阿嬤也跟我述說著灌「杜伯仔(註3)」的樂趣,而她幼時也會跟著人家去溪埔撿番薯,她說:「溪埔的番薯很好吃。」除了撿番薯果腹,附近也有人家在溪畔撿稻子、撿柴,尤其是在淹大水時,附近居民都會去撿柴,儲備柴火以應付炊煮所用。
現代人煮飯,走到廚房,拿起鍋子放在瓦斯爐或電磁爐上,操作開關,烹調料理,不久飯桌上就擺上一盤一盤的佳餚。不過以前的人究竟是怎麼煮飯呢?住在二層行溪、鹽水溪、曾文溪一帶的居民,除了能撿拾洪水帶來的流水柴之外,大多數的窮苦家庭會將稻草、甘蔗葉、甘蔗頭、蔴仔骨、林投葉甚至是甘蔗皮等捆成束堆疊,作為燃料。住在海墘附近的居民,也會撿拾苦藍盤仔、麻黃或是黃槿來燃燒,不過撿拾林投葉要小心,因為它有刺,一不注意常常被刺到整隻腳都是傷口。一位長者向我描述了過往家家戶戶煮飯時的場景。煮飯的時候,會抬頭瞧瞧誰家有煙囪有煙,有煙飄出就表示已經起火燃柴,於是將土紙捲成輪狀,去那戶人家引火,紙輪要捲的扎實,才不會熄滅。如果是過年過節要炊粿,就必須使用比較大的樹枝,小隻的樹枝會拿來煮飯,有的人家會拿竹子砍下來的竹頭,掘起來曬乾做炊粿、綁粽所用。因為無法預料到每天所撿到的燃料會有多少,為了節慶所需,必須未雨綢繆,曬乾貯存,避免淋雨。如果下雨怎麼辦呢?以前的房子都是用竹子搭的,曾經聽聞有的人家因為煮飯時缺柴,就拆起竹籠厝的竹子做柴用,天氣好時再補上。
以前的人煮飯除了燒柴,也用烘爐。一位1950年代做過火炭生意的長輩,他提到在當時下層的家庭多半省著以柴入灶,也有部分家庭使用烘爐,烘爐煮飯比較好吃,因為燃燒的溫度較平均。但燒柴就不是這樣了,當柴放入,火焰大,溫度當然高,如果人一離開灶邊,沒有看著柴火的話,溫度就會下降,煮出來的東西較不好吃。相較之下,現代人幸福多了,能夠使用電鍋、電子鍋煮飯,一插電就能保持恆溫,且整體是密封的狀態,食物熟了,開關就會自動跳起來,這樣就比較好吃。若是燒柴,上面雖然蓋個蓋子,有時候柴煙飛入,飯就會有會有灰燼的味道。
農村孩童於甘蔗園玩耍。該圖攝於1960-1970年代。
西部平原常見的作物——甘蔗,各部位常被作為燃料。
哪裡能喝水?在沒有自來水的時代,居民仰賴井水,水源有限。不過綜合先前訪談的回饋,居民多半認為水質還算清澈,如果古井沒有水了,就會去別的地方挑水。通常一個村只會有幾口井,你怕我去擔,我也怕你去擔,總會有乾涸的時候,因此很多人都會趁著早起2、3點就去擔水來用。至於井水的滋味是什麼?有的耆老說乾乾澀澀的、比較鹹,也有的覺得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有的古井越挖越深,如果桶子掉下去,就要裝竹篙來勾。
過去常飲用土井、古井或是磚井所取得的水,因此烏腳病和皮膚病時有所聞。較為人熟知的是北門、將軍、七股一帶烏腳病十分嚴重,不過在爬梳文獻時,得知1950年代中期,在安定區的復榮村,因飲水問題使得當地居民罹患嚴重的皮膚病,甚至會引起潰瘍、斷肢、癌症、肺結核、腹痛等併發症,而至不治。也因為全村皮膚病蔓延,最後只好遷村。有位居住在附近的耆老說道,他所居住的村落因喝水得烏腳病和皮膚病的人,就有好幾個,有的人皮膚長著一顆一顆、花花的疹子,而罹患烏腳病的人,腳趾頭就像被撞到,怎麼塗抹藥膏都不會好,多半都要砍掉截肢。當時烏腳病的醫療中心就在北門,多數患病的人都被送到那邊診治。
深不見底的古井
除了井水之外,食水堀也是沿海地區居民常倚靠的水源。它就像是天然的大池塘,仰賴雨水和泉水。由於具有開放性,有民眾會在周邊洗衣服,甚至連牛都會在那邊飲水,所以有些堀水質也不是很乾淨。不過有的村落對於使用食水堀的規範十分嚴格,像是會規定居民不能在池邊洗滌、養殖魚類,以便讓居民都能享用。據說食水堀不太會乾涸,再怎麼乾旱,總是會有泉水湧出,水質也很清澈。
食水堀也會帶著神話色彩,在探訪的過程中,發現有些食水堀的位置鄰近廟宇,或是廟裡立碑介紹該地飲水的歷史。造訪七股時,有位阿嬤說道,很久以前媽祖說過村里的堀不能填平,祂說庄內能發展到目前的規模,是因為那口堀庇蔭著大家。而神明也曾經指示村民,食水堀的周邊要圍起來,切莫放生任何東西。
經後人保存、美化的食水堀,位於七股篤加社區,現今又名「飲水思源池」。
沒有現代完備的技術,面對天災和艱困的生活環境,先人還是必須設法生活。水能供人體所需,柴火能將生食轉為熟食,溫飽三餐。水和火,是飲食的基礎,也是探究早期鄉村生活樣貌的線索。農村雖凋零,但生活的智慧和樂天知命的精神,體現於老人家的智識寶庫,以及靜置於一角、不起眼的文化自然地景之中,等待著被發掘、被書寫。
註1:竹籠仔厝主要以竹子搭建,屋頂以茅草覆蓋而成,為早期農業社會,台灣西南沿海一帶常見建築。
註2:在地人稱溪南,即曾文溪南邊。
註3:杜伯仔,台語音為tōo-peh-á,即螻蛄,又有一說為台灣大蟋蟀。
封面圖片來源:pexels CC0
撰文:吳庭宇
照片:吳庭宇
編輯:黃群皓
本文轉載自:十二道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