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香港這個家,我流連到監獄。於此,我是個過客,但這也是我必然的歸宿。每隔一個星期,母親就會到訪在塘福的監獄。監獄與東涌的家距離很近,車程約半小時,探訪相當方便。
見面時沒甚麼話聊,母親多說點生活瑣事,我一古腦兒叫她別擔心。正如我們一路的相處,總是淡然,沒甚麼溝通對話,不懂表達情感。有時二哥會陪伴媽媽到來,也只是嘻哈笑著,沒說些甚麼。我跟他們說,在外的家人朋友生活過得好,我就沒負擔,在監獄內過得也會更好。很多時候他們都點頭說很好,到我保釋後才知道,那些都是用來安撫我的美麗謊言。
其實他們一點也不好──母親在我坐牢首兩個星期都寢食難安,需要旁人照顧。她之後一直都懷著忐忑的心情, 時常煩惱我何時出來。
有次母親的無名指紮著紗布、包裏著指頭來探望我,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她說是做家務弄傷,沒大礙,但當我好奇的要求她把紗布脫下,指部脫了一小塊肉的傷口卻嚇怕了我。我知道、想像到那種錐心的痛,她看見到我驚呆的眼神就馬上重新包紮好,笑說那只是小傷,很快痊癒。
後來我知道,那是她失去專注力和集中力,心神都飄到掛念兒子時,所以不小心弄傷。往後數個星期她也紮著傷口前來,我一直詢問她的傷口狀況,她只笑著推搪,蒙混過去。那種尷尬,使我很難釋懷。
在民主運動中成為焦點,伴隨而來的是動盪而無法預測的生命,因為你面對的是世界最強的威權國家,他會動用手上的機器不斷向你施壓和攻擊。遷入銅鑼灣後,經歷過勝選的狂熱,政權的報復接踵而來:在機場被親中團伙襲擊、被取消議員資格、追討薪津、面對牢獄,不知何時才有可能給予家人安穩的生活。在基層家庭長大,看著父母胼手胝足,我也有自我質疑的時候: 當身邊的朋友有著安穩工作時,我又拿甚麼回報一路養育我的家人?
看著母親一身勞累,我難掩不甘。
在前線拼搏,最辛苦的,並不是我受到任何不公平對待或是傷害,而是家人親友因為我的遭遇而受害。母親的落寞、失措,手指上的那道傷口,以及在心內無數的傷痕,都使我難受。
人生有很多選擇,我們都只能作最忠於自己的那條路,但並不代表那是完美、面面俱全,我們很多時候都會受困於不能改變和預測的事態,因而面對意想不到的結果。那些,當然,十之八九是不如意的。踐行公義所帶來的代價,不單止於你親身承受,更是觸及到你的家人、你身邊的一切,是連活於一個安穩的「家」的機會,也會被奪去的恐懼。
回想過去,2014秋,當我加入學運,捲進雨傘運動的歷史大漩渦時,霧裏看花,怎也無法看到生命的軌跡,是如此震撼卻難以承受。最終步出監獄,又會回到東涌的家,陪伴著家中老邁的小狗,繼續過我波濤洶湧的人生。
常年漂泊的我,「家」在何方,仍未可知,但重回老家之際,家人之間也隨舊的際遇而迎來新的面貌。經過了一切好的壞的,最終命運所指引, 也只能無奈的滿佈迷霧。世人覺得難以忍受的監獄,卻可鍛練出更堅毅的親情,難以觸碰的囚室,又令我們對各自的內心摸索更多。
人生在世,永不停步,終點在哪,無人知曉,但我清楚前路將有更多艱困和挑戰。立身於此,我只能眺望、沉思,好好咀嚼世界為我帶來的各種際遇,永遠地再度出發。那個「家」,我會在心房劃出一個空室,置放其中,就像從未離開,又從未發生。如夢般,燃點著我的黑夜。
(獄中書稿《家》系列至此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