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 Renee Engeln (圖片來源 [1])
討論青春的文章,似乎都需要這樣的開頭:
想當年,我還是留著清湯掛麵學生頭的高中生時,如同一身的黑白制服,我迷上了老式的黑白電影。在這段時間裡,奧黛麗赫本和電影《羅馬假期》進入我的生命裡。
奧黛麗赫本,光是唸出這個名字,周圍的空氣便會為之微微顫動,彷彿唸出了一個咒語,當咒語結束,一個這個世間所認可最典雅,最美麗的女神將會如維納斯從純白無瑕的貝殼中誕生。而這位女神,穿著六零年代窄腰圓裙,剛好襯托她略嫌單薄的身材,齊眉的短瀏海以及俏麗的短捲髮 [註一],則讓她靈活的大眼倍外受到注目。
正如她在《羅馬假期》裡的角色一樣,是個異國的公主,因為暫時的意外而失憶,進而與想要挖掘公主新聞的狗仔記者譜出了一段簡短的戀情。奧黛麗赫本,是義大利著名設計師 Salvatore Ferragamo 的謬思女神,他親身為她製作了專屬於她的鞋款,也是經過改良的瑪莉珍鞋,現又稱為「赫本鞋」。
她創造了屬於她獨有的時尚流行,一襲黑色的禮服,配上梳高的髮髻,再以簡單的珠寶裝飾,這是電影《蒂芬尼早餐》裡的既優雅又頑皮的交際花。她本身貴族的出身,讓她不費絲毫的力氣,便能帶給她周圍,奧黛麗赫本式的優雅氛圍。反倒是在電影《窈窕淑女》中,費勁地講出發音粗俗,且行為鄙陋的賣花女,卻也無損她在銀幕後的形象。當一位現代女星,其外貌與氣質若能被讚譽為當今的奧黛麗赫本,那似乎是一個女性在容貌和行為舉止上最大的讚賞。是的,她是我的女神。
「我想變得像她一樣。」
是的,這句簡單的話語,捕捉了 Renee Engeln 在
2013 TEDxUConn 演講中所提到的一種對外貌的美麗,病態執著的流行病,而且在年輕女孩中傳染地特別嚴重。如 Engeln 談及她的女學生們,即使在繁忙的課業生活中,仍不時在生活中展現對容貌過度的關心。而這樣對自身外貌的過度憂心,不僅危害她們在生活中的其他面向,更讓一般女性過分偏執地追求社會主流媒體所認可的美麗容貌和身材,進而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文明病。
Engeln 本身在西北大學的心理系任教,是「
身體與媒體」(body & media)實驗室的主持人,同時也是《美麗病:文化如何對女孩和女性的外貌成癮》(Beauty Sick: How the Cultural Obsession with Appearance Hurts Girls and Women)[註二] 暢銷書的作者。誠如她的書名所指,Engeln 的研究重點,在於調查今日主流媒體如何大量傳播單一的審美標準,令多數女性和其所在的社會文化對「美麗」這個詞語產生病態的依附感,並嚴重危害許多年輕女性的身心。
在 Engeln 的演講中,首先指出這種「美麗流行病」,並不是只在步入青春期的年輕女孩之間流行,更在受高等教育的女性中蔓延。根據 Engeln 訪談她的學生中,發現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她們的確因為本身教育中所受的訓練,對於主流媒體所不斷傳遞的影像具有批判的能力。例如,Engeln 在演講中秀出的一個影像:
一位瘦骨如柴的超級模特兒。肋骨明顯地突出。Engeln 的學生們了解,這個目前大多數的主流媒體所極力吹捧的女性身體,就如 Engeln 所呈現的模特兒,是屬於所謂的異數(Outlier),並不能代表大多數女性的身材。她們能給予理性的評論如:
「模特兒真是太瘦了,她應該吃點三明治」
「幸好我沒有厭食症」
「她代表美國多少百分比的女性」
在評論中,甚至有人懷疑這是利用電腦修圖而獲得的結果。然而,知道這樣的影像是不切實際的卻無法讓這些受過科學訓練,聰明的女學生們,免於罹患「美麗流行病」。在一連串挖苦的評論後,女學生們卻仍對自身的身體影像感到自卑,「或許我太胖了」「我得減肥」卻是隨後她們對自身的反應。
“她代表美國多少百分比的女性”(圖片來源 [3])
另外一個令 Engeln 感到驚訝的反應,則是當她指出某流行雜誌提出一個缺乏科學嚴謹實證的調查結果,「54% 的女性寧願被卡車撞到也不願變胖」。當她將這句荒謬陳述,轉述給她的女學生時,卻得到讓她驚訝不已的反應。與其期待女學生們,義憤填膺地奚落這個社會強加於女性身體的束縛,她們卻提出了一連串令 Engeln 啼笑皆非的問題,如:
「這個卡車有多大?」
「卡車的時速有多少?快嗎?」
「被撞到真的很痛嗎?」
在這一連串問題背後,則是一個發人省思的現象。那就是,這些女學生們,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屬於高知識份子的族群,仍無法運用她們所受的教育訓練來看待這個荒謬的陳述,甚至在情感上缺乏自信的表現完全凌駕於理性之上。當提到「胖」這樣受社會文化忌諱的身體影像,這些女孩們全都亂了分寸。
Engeln 總結這個現象為主流媒體所製造的美麗病,博學的女性們能夠分辨什麼是不切實際的期待,然而她們卻無法將這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和自身的影像切割,反而無可救藥地長期全心憂慮並且為此犧牲其他人生中許多可以追求的目標。
Engeln 將這個現象歸咎於現代的女性們不時受到主流媒體傳遞的不切實際的身體影像轟炸,而在情感上出現如現代飲食中,對糖類成癮的同等症狀,只不過這些女性是對自己的外貌成癮。
Engeln 將主流媒體視為罪魁禍首,可以在她演講中指出,一美國知名網路媒體,哈芬登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在其首頁同時以相同篇幅刊登國際重要新聞和名人以及時裝模特兒和影視名人不切實際的身體影像。而這樣由主流媒體主導的密集轟炸的行銷方式,無論是有意或無意都製造了「物化女性」的副產品。
Engeln 提出,這種「物化女性」的現象,源自於心理學的「物化理論」。此理論,在 1997 年由 Barbara Fredrickson 和 Tomi-Ann Roberts 共同提出。在這個理論中,女性將外界的觀點視為反映自身應有特質的鏡子。與其忠實地反映女性,身為人的不同的面相,相對的,主流媒體卻一致地吹捧單一的身體影像,以致於多數女性在認知上產生扭曲,並將這種身體影像內化,認為自己應該符合這樣的形象,進而產生羞愧,焦慮,除了外貌,缺乏對其他活動產生動機,減少對自我身體的健康認知等等的心理疾病。
同時在非學術研究中,由女人迷與黛安芬品牌合作的
2018 女力大調查 中則發現在抽樣回答的樣本中,高達 45% 的受訪女性最容易對「外貌身材」感到最沒自信,並遙遙領先第二感到憂慮的原因「專業技能」10%。同時,在最容易感到有自信的項目中,卻缺乏這樣大幅領先的趨勢,相對的我們見到的是工作成就(41%)、生活平衡(41%)、幸福家庭(38%)和發揮興趣(38%)相差無多的比例。這份調查報告簡單的點出了一個事實,女性族群長期對容貌的焦慮感,並不是個人的問題,或是單一族群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文化所強加於女性的壓力。
一個對於女性,過於強調外貌的社會文化,只會讓一個在各方面能力與男性相當的女性,只因容貌不符合這個以父權為主的社會所期待,而被這個社會多數人以「剩女」或「敗犬」等等令人不悅的名詞來稱呼,而非得到與男性一樣的待遇,以「黃金單身漢」或「鑽石王老五」來稱呼。
同樣,以「女神」來稱呼某一女性,或許只是想創造單一的價值觀,而這個單一的價值觀則顯然地來自於外貌。所以,當我們稱讚「女神」奧黛麗赫本是如何創造流行時尚,我們正以奧黛麗赫本纖細的體態,作為單一的標準,來衡量自身的體重及身材。這種想要成為心目中的「女神」一樣的心情,卻讓人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奧黛麗赫本能夠一直維持纖細身材,一部分是源自於因為二戰困苦且營養不良的童年。
雖然,理智地向普羅大眾述說,現代社會由主流媒體所主導的單一的審美標準如何扼殺年輕女孩們的生命,但這些仍舊無法撼動病入膏肓,執迷不悟的女性們清醒。唯有一個得病後雖未能完全痊癒,但仍跌跌撞撞邁向復原之路的過來之人,如在匿名戒酒會上,向許多為同一癮頭所害的受苦靈魂們泣訴,她如何在名為美麗的浮華酒精中遺失自己的自信,讓屬於自己的個性生活失去原來相貌,而將之多次整容為世人所希冀的模樣,最後如何從喪失自我的黑暗生活中,得到了救贖與解脫,如今已是一個脫胎換骨的自新者,得以傲然地向同伴們宣布:
「我已經很多年不再在意我的容貌和體重了。」
也就是,當一個人引述自己的親身經驗時,最能夠打動人心,並在許多同患有美麗症候群的病友們之間,得到共鳴。(對有些讀者們來說)很不幸地,那個人就是在下我。
我不一定能講出最撫慰人心的故事,我也不一定有著最痛徹心扉的經歷,但我平庸的長相,符合大多數女人們生活經歷。然而,這樣平庸的長相,若錯置在一個充滿鮮明對比且成分極端的放大鏡下觀察,卻也造就一個平凡女人,萬愁莫解的個人經驗。這個充滿鮮明對比且成分極端的環境,就是當妳大學身處在一個年級將近一百多人的系裡,而女性同學只佔了不到 10% 的比例。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最悲慘不過的事情,大概就是妳的同班同學,也就是班上唯一的同性別同學,是奧黛麗赫本。
我的奧黛麗赫本同學,在大學入學時,便收到班上同學的情書數多封,系上學長們的邀約更是不斷,就算是同系女生們要選出本系的系花,大概也是異口同聲地推舉她。若要推舉她,成為本系男同學和女同學們心目中的「女神」,其提案通過的速度或許比對岸現任國家主席取消連任限制,更加容易獲得萬眾一心的贊同 [註三]。
然而,世間最悲慘的事並不是妳與奧黛麗赫本同班,而班上只有妳們兩位女性。最悲慘的是,當妳的奧黛麗赫本同學熱心地跑來跟妳說,妳在校內社交平台 [註四] 上的「正妹板」被點名了。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東西必須立法永久的廢除,並明文誓言不再讓後世使用,那就是「正妹板」。
那時,正準備步入成人生活,還算青春的我,小鹿亂撞地上了「正妹板」,赫然見到疑似我,且顯然不是屬於奧黛麗赫本同學(經過奧黛麗赫本同學認證後)的敘述。在內心默默感謝這位不知名的網友的青睞,心裡雀躍之餘,便在貼文下往下看了幾行討論。
內容,當然是有不少奧黛麗赫本同學的忠實擁護者,以及不是奧黛麗赫本同學的忠實擁護者,但顯然地,我的長相遠遠落於他們的審美標準之外的嚴格陪審團所寫。這些人對我的長相,如同在超市選購商品般的品頭論足,在那當下,我的確感覺自己缺乏一個做人的自尊,多半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任人挑選的商品。我的眼睛,鼻子,到我的臉型和身材,都像是產品線上未被篩檢出不合格的瑕疵品,除了抱頭痛哭,彷彿我的人生已經一無是處。
如同 Engeln 在演講中指出,在演化中,人不可避俗地對「美麗」敏感,並對人的容貌給予評價。然而,在現代,「美麗」的標準逐一單一化,對男性身體形象的要求傾向於壯碩,而對女性則是要求愈來愈不切實際的纖瘦。不可諱言的,一個推崇「男神」的社會文化其危害便和迷信「女神」的變質媒體價值一樣有害。但誠如 Engeln 在演講中所指出的,以美國的整容比例來看(見上圖),女性接受整容的比例遠高於男性。目前「女神」這個名詞,以及圍繞這個名詞所產生的各種對自身身體形象的低自信,過度憂慮等症狀,不僅戕害了女性的心靈,更嚴重地危害了她們的健康。
Engeln 疾呼這個社會需要男性和女性一起為此作出改變。她提出三點,作為女性可以努力,並朝向痊癒復原之路前進的方向。這三點包括了:積極培養容貌以外的興趣和目標,停止接收有害的資訊,這資訊包括了大肆吹捧,如得了厭食症的異數模特兒形象,以及停止照鏡子,並抱持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有一天自身的容貌終於能符合社會的普遍期待。最後,停止稱讚女性:
「妳很漂亮」
事實上,Engeln 在 2017 年在 Psychology Today 特別撰文提出稱讚女性
「你很美麗」(you are beautiful)是一句有毒的話語。這就好似當孩童表現優良時,過度稱讚孩童「你很聰明」,而非「你很努力」,造成孩童在成長的過程中,認為自己的優秀表現是源自於自己的天份而非努力,以致於遇到難題時拒絕以毅力克服,而僅以自己的天份不夠而放棄。同樣的邏輯,或許可以應用在對女性仍舊以容貌為量度標準的社會文化,因為相貌畢竟是與生俱來,努力地改進自己的相貌,或許就在「證明自己」的方程式上與「否定自己」劃上了永久等號。
The judgement of Paris (圖片來源[4])
希臘神話中,有一則故事是描繪,三個女神,分別是雅典娜,希拉和維納斯,他們要求英雄帕里斯(Paris)評斷誰是最美的女神,並將手中的金蘋果賜予她。而故事的結果,便是現今被稱為美的女神的維納斯獲得。這個故事裡透露的隱憂,在於就算是被稱為智慧女神的雅典娜,也不免俗的要爭奪容貌的后冠,而無視於讓自身獨特的美好特質。
如今,在許多女性為了自身的形象而苦,進得到厭食症,憂鬱症,甚至不惜將大把金錢花在多次整型,以期自己的形象更能符合大眾的標準,我們需要重新述說這個故事。
我們需要帕里斯,在被賦予這個任務時,將金蘋果分成三等份,分別贈與三位女神。給予雅典娜時,讚譽她的智慧及勇氣之美。給予希拉時,盛讚她的果斷與領導力之美。最後一瓣的金蘋果,給予維納斯時,則讚美她豐腴的體態,因為那是自然的健康之美。
The beauty of a woman grows with the passing years
註釋:
[註一] 奧黛麗赫本的亮麗短髮已經被國內外媒體正式註冊稱為「赫本頭」
[註二] 此書名為筆者暫翻,因此書尚未有中文版本。
[註三] 請各位為美麗病所苦的女性們撥點時間關心對岸如同虛設的國家主席選舉制度。
[註四] 那又叫做 BBS 的古老東西。
圖片來源:
延伸閱讀:
- 女性物化理論 wiki(英):對於物化理論的源起以其影響作一般性的介紹,可惜,沒有中文版本。
- 刊登於哈佛商業評論關於性別自信差異的迷思的文章(英):這篇文章一開始提出筆者在請教導女孩們勇敢而不是完美,女性因為缺乏自信而造成過度準備相似的概念,並討論現今許多與此相抵的性別自信無差別的研究,多半基於自行評估的自信。在這篇文章中,研究者提出對於觀察他人是否自信的性別差異,而這樣的觀察自信的性別差異,可能源自女性在職場上以雙重標準對待。文章的研究者建議,若想改善職場的性別差異,必須要從組織做起,而非將責任歸咎於女性,並在文中提出一連串公司組織可以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