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子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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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午後誦經塔帶領眾人哺拜的餘音消失在伊什宕布城市上空,人們從毯子或赤裸土地上站起,收起跪拜用的毯子、拍掉膝上的灰塵回去生活的軌道,老睿彼的學徒們也從各處往泉宮旁的小溪聚集。
老睿彼與其他堅守古老教規的教徒一樣直接跪地,他腹部以下的四蹄馬身在經年累月的碰撞下產生厚皮。他起身整理衣物,砂石隨著腳步抬起鬆動的聲音意外的提早響起。
『看來安排他跟泉后見面多少給了他鼓勵吧。』老睿彼心想,轉過頭來正要跟他的愛徒打招呼時,眼前的人隨即讓他張開的嘴闔上。
與老睿彼四目相交的貓頭鷹學徒——小睿彼向他行禮,接著在一顆靠近他的圓石上坐下。他的愛徒一如往常在城中開始活絡時來到溪邊,經常拖著小睿彼導致最後才到的烏鴉學徒則頂著張不可置信的臉,盯著坐在前排的小睿彼沒入學徒們身後。
這些被他親選的學徒們豎著各種耳朵聽取老睿彼授業,心與眼總是在遠方的小睿彼,視線轉回老睿彼身上,小睿彼那來自貓頭鷹血統富含野心的狩獵者眼神,讓有著半身草食性動物血統的老睿彼生畏,卻又讓他頷首欣慰自己沒有看走眼。
老睿彼每夜入睡前的巡堂,他注意到堆在小睿彼桌上的不再只是各版本的《磐經》,更有他向來不關心的獸人祭司——哲夫的經典《黛林》、歷代磐室事蹟的《石書》,以及放在憐院書架上生灰的伊什宕布地誌。
以往結束溪邊講談就不見人影的小睿彼,開始跟在老睿彼身後,與課後想要深入討論的學徒並肩而行,日漸由邊緣的旁聽者來到老睿彼的身側。他從默默的聽著人們講話跟著點頭,到眾人沈默時提出見解與答覆,他的認真、學識猛進,超越原本在老睿彼身邊循規蹈矩的學徒。不論是在正式場合還是私下偶遇小睿彼,他一反離群索居的冷漠,身體力行所知所學至苛苦力行,讓其他人對他的改變大為驚嘆,敬佩小睿彼徹底遵循助貧幫善自省的教義。
「他是我見過聖靈最虔誠的僕人。」他的同儕對他如此評價。
看著小睿彼一路從稚嫩到沉穩,老睿彼計算著日子,他知道時機到了,他脖子上那把象徵「睿彼」一職的拼組式鑰匙,與其守護的事物有了新的繼承人。今天這個授職儀式結束後,小睿彼會像歷任「睿彼」一樣先成為他的貼身學徒、獲得可自由進出睿彼書房的鑰匙外框,直到老睿彼死去,鑰匙的核心才會交到他手上,兩把鑰匙合而為一成為正式的「睿彼」。
老睿彼望向鏡中的自己,他鏡中的影像也用蒼老而疲憊的眼神直瞪著他。總有一天小睿彼會為他的雙眼蓋上死者之石,就像他為前一任睿彼所做的那樣。
沒有繁殖能力的他們遵從純血獸人的葬禮儀式走完人生最後一遭。作為血親代理人的老睿彼還記得那天的景象,他們在伊什宕布貧瘠的右岸沙漠上舉行喪禮,沙漠難以張眼的陽光與獸人祭司手中的斧頭是如何的刺眼,他卻對一切毫無感知。得知師父的死訊時,他的腦袋就停止思考與感知,所有事情都是透過反射動作與他人的指示不假思索的完成,好像身體裡有著另一個靈魂在執行所有事,而他像個觀眾或是在一場夢,任由日常在他眼前繼續演進。
當他為前任睿彼放下死者之石,他的手指不經意的碰觸到前任睿彼的牛首,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耳裡恍若響起師父的咆哮,但是他的師父依然僵直的躺在石板上。
純血獸人介入他與師父之間,舉起大斧,頸骨碎裂聲響起,牛首滾落地面。
前任睿彼的鑰匙順著傾斜的身體,滑過脖子的切面掉落在沙地上。
獸人拾起前任睿彼未被祝福的牛首扔向火堆,剩下身體交由他們依循一般的葬禮進行水葬。那時正值青壯年的老睿彼目送水流承載自己師父的軀體遠去,他低頭看著自己脖子上合而為一的鑰匙,覺得這把鑰匙像是磐帝轉生一樣,永生不滅的古老靈魂轉移到新的軀體。
「喔,我摯愛的聖靈,請原諒我的無理。」想到這裡老睿彼立刻跪下為這褻賭的想法乞求原諒:「聖靈呀,如果我的決定是正確的,請讓繼承我的學徒免於這個困惑。」
輕敲聲在老睿彼的房門上響起,曾是他候選人的學徒推門進來提醒老睿彼儀式開始的時間將至。老睿彼披上修改過的哲夫長袍,下半身四蹄馬軀撥開拖曳在地面的衣襬,邁開腳步協同學徒前往憐院的中央庭園。
在正式、神聖的場合當中,無從選擇自己以何種型態出席的憐子,只能露出被聖靈賜福的人型軀幹。老睿彼邊走邊覺得自己像座歪斜的帳篷,他開始好奇為他們決定服裝的哲夫會為全身覆滿鳥羽的小睿彼準備怎麼樣的打扮,是否像他一樣準備繡有泉后之淚的長袍罩住他全身只露出頭部,還是連頭也被蓋住,只讓他在衣袍上的紗網景窗接受他此生重要的儀式?
老睿彼的疑慮是多餘的。當他迎著呼喚人的介紹進入憐院庭園,依照典禮程序早一步先到的小睿彼站在水池前搭建的棚架下,身上的哲夫長袍未多增任何一塊布與他身形服貼。隨著老睿彼的接近,小睿彼舉起塔型手勢彎腰向老睿彼行禮,他的動作出奇的使勁又僵硬,臉部與其他露出的皮膚因受到過度刺激而腫脹未消,留下粗大難看的毛細孔,老睿彼覺得自己衣服下頂在背上隱藏馬臀的支架好過多了。
老睿彼站上為儀式特別搭建的檯架,他有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好似曾經在同樣的情境下走入憐院庭園。他拋開自己尋找這股奇異感覺的衝動,向眾人大聲宣告小睿彼已是「睿彼」的正式繼承人,他將把此生所知所學全盤授與小睿彼,跟前跟後都要他伴隨左右學習,直至聖靈憐憫的降臨帶走他的呼吸。
聲音穿過腦門的共鳴震得老睿彼腦袋發麻,櫟樹的倒影與泉宮折射過來的陽光看在老睿彼眼中是如此的熟悉卻又陌生。數十年前的繼承儀式中,他曾在這裡感受過眾人目光的歡騰。然而他剛說出來的話、憐院庭院的光景,乃至他以「睿彼」身份走過的路,都不是當年身為學徒的他曾經歷過的事,而是來自於某個已不復回想的夢境或白日夢。
老睿彼拆下代表「睿彼」身份的鑰匙外框,扣在小睿彼脖子上的繩鍊。小睿彼直起頸子看向前方,老睿彼從他堅毅的眼神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與坐在小睿彼身後見證這儀式的泉后。
『這會是貓頭鷹學徒人生最靠近光明的一天。』老睿彼心想。『對你而言,在你面前的是泉后還是母親呢?』老睿彼退到泉后身後,看著她舉起神聖的手指點過小睿彼的額,順著他的鼻樑、下頷直至心口。
她再次抬起手撫過他的頭頂,授予小睿彼無形的冠,動作輕柔緩慢,讓老睿彼想到抱著孩子的母親。或許前任泉后在他授位儀式時也是如此溫柔吧,老睿彼試圖在腦海中尋找有關那位泉后的印象,然而他只回想得起經典中的泉后,與她們曾經創造出的神蹟如何影響後世。
「恭喜你,我的小……」小睿彼收起跪地的膝蓋直起身子,泉后細聲說道。她刻意壓低的音量意外收進老睿彼耳中。
一陣風恰巧刮進憐院截斷泉后的聲音,未完的語句在老睿彼眼中成了嘴唇的律動。在泉后面前的小睿彼皺起眉頭,好似這陣揚起的風讓他的皮膚騷癢與難過加劇,但他依然盡責的挺直身軀不做其他沒必要的動作。
憐子們發出壓抑許久的歡呼聲,向小睿彼撒出大把大把的玫瑰花瓣祝賀。在落下的玫瑰花瓣中,泉后遞出象徵靈魂的櫟樹樹枝,小睿彼握住泉后的雙手,在他厚實的手掌覆蓋下,泉后的雙手像是一隻需要保護的幼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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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貓頭鷹!貓頭鷹學徒!」        宏亮粗啞的叫聲從小睿彼身下的地面傳來,恍惚中睡著的他睜開眼,憐院書堂的灰石穹頂被滲著光的掌型樹葉叢取代,承載他的不再是自己抄寫檯前結實的木椅,而是比他身形大一點的樹枝。
       『孩子,你要知道,泉后以至高宗教信仰的身分保護我們,我們才得以在她保護翼下與純血平起平坐,就算我們天生比他們弱勢,我們也要竭盡所能保護這位尊貴的人物。』        
           睿彼睜開眼,額前凌亂的瀏海將光切割成細碎,斜映在牆上刻鐘的底部。經常讓他深夜陷入思緒中的夜行性動物血統退去,然而他身上另一半的人類血統並未使他清醒,沉重的疲倦與濃厚的睡意壓得他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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