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晨起來,發現人類都不見,只剩下一群會說話的貓,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不,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至少一開始我是這麼認為的。
「阿昱,起來了,時間不晚了。」
我被人輕輕的搖了醒來,太陽明亮的光線從床邊窗戶刺進來,有誰刷地拉開了窗簾。
有什麼在我身上踩來採去,估計是家裡養的那隻貓吧!
我睜開眼睛,黑白條紋的貓坐在我身上,翠綠色的眼珠子盯著我。
我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很藍。
而我的房間除了我以外空無一人。
剛才是誰叫我醒來?
「你要吃早餐嗎?」貓打了一個呵欠然後說。
我嚇得從床上翻起來,狼狽的摔下床,貓輕輕一跳,在我有所動作前就先優雅地落在地面上。
「你……你會說話?」
「貓本來就會說話,你不知道嗎?」
貓蹲坐在地板上,看著我的神情很詫異,似乎我才是顯得奇怪的那方。
緊接著貓伸了懶腰,然後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早餐都準備好了,要吃就快點盥洗完下來吃啦!」
貓的尾巴消失在微開的房門,記得為了讓貓能夠順利的走進來,我都會留一點點的門縫。
我呆坐在地上,靠著床,棉被纏住我的腳。我還停留在剛才所見景象的震撼裡,像是被攫住久久不能言語。
我進到廚房,貓坐在餐桌前等著我,桌上擺了吐司、煎蛋、牛奶諸如此類很普通的早餐。
「怎麼這麼慢?」貓問。
「其他人呢?」
「什麼其他人?」
「其他住在這裡的人啊!」
剛才我一一打開了二樓每一個房間的房門,確認裡頭有沒有住人,然而除了我以外的房間,全部都是空房,連家具也沒有擺設的,乾乾淨淨的空房,像是被抽取似的。
「沒有其他人。」貓打呵欠,「這裡只有貓。」
「只有貓?」
「這是只有貓們跟你的世界。」
「怎麼可能?」
不相信貓所說的話的我打開門走到街上。
奇怪,平時應該很熱鬧的城市街道詭異地一個人也沒有,車子、腳踏車、摩托車像被棄置一樣或直接停在馬路上,或停在路邊,或在騎樓下。
左右兩排的商店都沒有拉下鐵門,燈也開著,街道還很乾淨,彷彿有人經常使用,可是就是空著。
我隻身在空曠的柏油路上,前後望去,路看不見盡頭,人見不到半個,死寂包圍了我。
那是完全聽不到人聲的死寂,於是反而的,呼呼的微風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我回到房屋裡,貓一邊嚼著飼料一邊回頭看向我。
「如何?我沒有說謊吧?」
「其他人……都去哪裡了?」我的嘴唇在發抖。
「誰知道呢?有天早上起床他們就不見了,家貓們都很高興呢!因為在上面壓迫牠們的力量消失不見了。」
然而我沒有跟著消失,像被遺留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一般。其他人搭著諾亞方舟走了,卻把我忘記。
我頹然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
「不要這麼難過嘛!先吃早餐,喝杯牛奶,深呼吸,一切都會好過來的,一開始老早被人類馴養的時候我們也很不習慣,慢慢的不知不覺就接受下來了。」
我聽了貓的話,吃下早餐,說來也奇怪,吃了早餐之後心情就好了不少,也許我真的肚子餓了吧!
我驀然想到,如果人類已經從地球表面消失,那麼金錢的存在也就失卻了意義。
三兩下就解決了早餐之後,我看見貓也吃完了飼料。
「你還是吃飼料嗎?」我問。
貓露出牙齒,「對啊!這不是你們人類一直拿給我們吃的食物嗎?」
「好吃嗎?」
「當然不。」
我不禁為貓感到一絲悲哀。
之後貓在我面前展示牠是怎麼洗餐具的,讓我開了眼界,牠將碗盤一一叼到洗手台上,然後打開水,將洗碗精滴在菜瓜布上,準備刷餐盤。
起初因為我也看呆了,發覺到牠想要做什麼之後,我起身幫忙。
「真是感謝你呀!」貓說,「以前的主人都會要求我要洗碗做早餐呢!」
「真的假的?」我瞠目結舌,動作不禁頓了頓。
「嗯。」附和的同時貓的尾巴頻頻掃著牠的眼角,做出如同拭淚的動作,「你說貓的身體怎麼適合做洗碗的工作嘛!人類總愛做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這時像是被觸動了什麼,我驟然閉口不語,幫貓把碗盤洗乾淨。
默默洗完餐具之後我上樓去盥洗,換好衣服,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找出手機來看,訊號居然還是滿格的。
我嘗試著撥了朋友的電話,「嘟——嘟——嘟——」不見回應。
陸陸續續又打了好幾通電話,最後甚至連警察局都鼓起勇氣撥過去了,誰也沒有回應。
石子沉入水面而沒有激起任何動靜。
其實我在看見街道上那般景況時就已經心知肚明了,現在的行為無異於垂死掙扎。
貓說牠要帶我去認識其他貓。
「這裡有很多貓嗎?」
「當然呀!起碼有二十幾隻呢!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分享最近收到的訊息,可以做的事情多著。」
「那走吧!」
貓帶著我離開房屋,走出市區來到郊區,足足花了十分鐘,我們走在河堤上,水面隨著陽光照射粼粼閃耀著,像是金色沙子灑落在上面。
「記得以後經過這裡要小心。」貓說。
「怎麼了?」
「有不受管教的野貓會在這邊出沒。」
「會怎樣嗎?」
「牠可是很兇惡的。」貓說,語氣有些憤慨,「過著不正經的生活,靠吃垃圾場的食物維生。」
「牠會傷害我嗎?」
貓沒有回答,前面出現一座橋,橋通往櫛比鱗次的住宅區。
「快到了。」貓說,看來有些高興的樣子,「大家都很友善,你一定能交到許多朋友的。」
我們走過橋,到了對面,狹窄的街道兩邊栽種著我不知道名字的樹木,被吹下來的落葉連同斑駁的樹影蓋在街道上。
落葉真的很多,隨隨便便踏出步伐都會伴隨著沙沙的聲音,如果是車子馳過必然也連帶著炒豆子一樣霹靂啪啦的聲響。
可惜這樣的畫面我大概沒機會再看到,一想到這裡我就好想哭。
我忍住淚水跟著貓走,牠的尾巴正左搖右晃。
貓帶著我進入一個公園,我們循著鵝卵石路走進一片稀疏的樹木,這裡的樹木悉數生得高大,枝葉茂盛,樹林深處有個亭子,亭子裡有一撮貓。
貓兒們或坐或趴,各自有各自的姿態,我聽見了牠們的談話聲,氣氛很愉悅。
然而貓們的對話在我這個陌生人闖入這裡之後突然停歇,像是有誰按了暫停播放鈕一樣,貓們齊刷刷轉頭過來,在陽光透入的樹林中眼睛閃閃發亮。
我忽然覺得毛骨悚然,無論是誰,如果發現有一群貓正直勾勾盯著你看,除此之外什麼事情也不做,那一定非常奇怪。
「他是誰?」一隻橘色毛髮的貓問。
「新朋友,他是這裡僅存的人類了。」貓說。
「哦——」橘毛貓從亭子上跳下來走向我,「歡迎光臨,我是阿莎。」
「我是小黑。」
……
貓兒在紛紛跟我自我介紹之後又開始熱絡地聊起來了(帶我過來的貓叫小沼),牠們聊的話題不外乎是昨天的天氣、哪隻貓跟哪隻貓好之類,也就是相當普通的八卦,跟人類相同。
「阿昱是住在附近的人嗎?」阿莎問。
她趴著的時候會挺直身體,兩隻前腳輕輕交叉,這在我看來是很漂亮的動作。
環繞在我身邊的貓有小沼、阿莎和一隻叫小白的白毛貓。
我坐立不安。
「對啊,我住在……」我說了地址,然而話一出口我立刻產生貓聽不聽得懂的疑惑。
不過貓們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那個地方以前很吵呢!」小沼對阿莎說。
「對呀!聽說人類走了以後就安靜了很多……呃,抱歉阿昱,這不是嫌棄你的意思。」阿莎附和著,然後忽然意識到什麼,語帶歉意地說。
「沒關係。」我說,然後沉默。
大家也突然安靜下來。
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的腦袋閃過一個想法。
雖然貓們個性都這麼和善,但是我終究還是人類。
不過貓們真的比人類和善太多了,真的。
貓們談到的某一個話題引起了我的注意。
「外面還在打仗嗎?」
「不知道耶!好像還在打。」
一隻灰毛貓跟小黑這樣說著,我坐過去一些。
「不好意思,你們剛才是不是說到打仗?」
兩隻貓抬頭起來看我。
「對啊,據說外面正在打仗,很危險的。」
「誰在打仗?」
「不知道耶,從以前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小黑說,尾巴高高豎起,「『外面的世界正在打仗,不要出去,出去了會很痛苦』。」
牠囈語似的重複著不知道是誰曾經說過的話。
我起了雞皮疙瘩,渾身老不對勁的。我忽然深深感覺自己的格格不入,好像我跟每一隻貓的距離都在急速拉遠。
我坐在河岸邊,乾淨河流的兩側長著茂密雜草。
夜晚格外明亮,星星散佈,如果我對星座有所了解的話,肯定能找到那些星座。
參加完聚會之後我跟小沼在回家的路上分別,我跟小沼說我要散步。
「好吧,記得不要太晚回來,太晚回來晚餐就涼了。」
牠像家人般說著,然後越走越遠。
雖然心頭暖暖的,但是我一點也沒感到自在,相反的,無限的不自然與寂寥正騷襲著我。
沒有人類和自己相處,果然還是不太對勁嗎?
我原本還以為自己能習慣自己一個人的生活的,這是在人類消失之前的想法,然而現在的境遇與感受推翻了一切。
我還是沒有辦法脫離人類。
「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類嗎?」
我聽見聲音,朝聲音的方向看去,橋樑底下有對亮晶晶的雙眼。
聲音的主人從橋樑的陰影裡走出來,是一隻毛色漆黑的貓,跟小黑那種黑色很像,但是看起來特別烏亮,而且這隻貓的體態修長優雅。
「我是野貓。」黑貓在我旁邊坐下。
就是那隻小沼說過的不受管教的兇惡野貓?因為眼前這隻黑貓的樣子一點也不兇惡,所以我暫時沒有打算遠離他。
「你是不是去參加了家貓的聚會?」
我點頭。
「我就知道,很不自在吧?」
「……對。」我遲疑了一下。
「也對。」黑貓說:「貓還是貓,人還是人,你還是你。」
「我還是我。」
「沒錯。」
貓的尾巴晃了一下。
「為什麼牠們說你是不受管教的野貓?」我問
「因為我不吃飼料,不住籠子。」
「就是不當家貓啊!」我脫口而出。
「對啊!牠們所謂的管束是遵守人類的規矩。」
貓的話很意味深長,我思考了起來。
「人類去哪裡了?」
「不知道,很久以前就不在了,從我的祖父母那一代之前就消失了。」
「那,外面還在打仗的意思是什麼?」
「你在說什麼呀?」貓詫異的望向我,「根本沒有打仗啊!外面是平靜的郊區和鄉下,我去過。」
「可是……」
「再外面一點就是其他城市了,人類早就已經消失,根本沒有打仗。只有你們人類會打仗,像是快要溺水一樣拚命跟著什麼戰鬥,自尋煩惱。」
貓的話直指了核心,不消說是真正的打仗,現實人類的生活就是一場戰爭。
過了幾分鐘,貓站起來。
「我要走了。」
「再見。」我望著他。
「我這個時間都會待在這裡,如果你想找誰聊天可以過來。」
「好……對了!」
貓轉頭過來看我。
「你的名字是什麼?」
貓凝視著我,眼神如同在確認我是不是在開玩笑。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人類的名字呀!」
我目送貓的身影消失在橋樑的影子底下。
往後的日子,我時常在城市閒逛,由於商店並沒有關閉,所以我能暢行無阻的進入書店、唱片行拿我想要的書看,聽我想聽的CD,一開始有點怪,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
跟貓的生活也還算可以,我不太喜歡參加家貓的聚會,認識的貓只有小沼、黑貓,有時會來造訪的阿莎跟小白,跟我相處最久的是小沼。
偶爾會回想起以前有其他人類的生活,但是印象都非常模糊,尤其最近更是忘得相當嚴重,簡直像是夢境似的,我時常會懷疑我以前究竟有沒有和人類生活過,又或者那只是一項錯覺?
也許我徹頭徹尾就是住在這個貓世界的最後一個人類,而等我死了,人類也就此絕種。
然而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如同日常看慣的景物突然多了什麼東西,只是因為看得太習慣了,一時還沒注意到,是這種讓人渾身不舒服的感覺,無以明確述說。
舉凡像是,如果我去圖書館,會有種非常強烈的既視感,什麼書在哪一區都記得一清二楚。
再比方說,我這些使用電器產品的經驗究竟是哪裡來的?我用起吹風機、電風扇之類的東西用得十分自然,像是本能一樣,可是人類很早就消失了,應該沒有人能教我如何使用。
詭異的是,我根本沒有以前的記憶,但是曾經的生活肯定給了我類似本能反應的東西,深深烙印在我的肢體行動上。
而最讓我在意的,是我手上的那隻錶,那是一隻革帶磨損嚴重,錶面刮痕四處的老舊電子錶。
我三十七歲,我戴的錶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我的品味,感覺倒像是某個不會送禮物的人送的。
真奇怪,每每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好難過,巨大的悲傷讓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落淚。
我想是悲傷像根繩索一樣被我拉住。
我又在夜晚的河堤遇到野貓,看見他時,他正用腳掌撥著河水,似乎是在玩。
「好久不見。」我說。
「嗨。」貓喵了一聲,收起腳掌。
我坐到貓旁邊。
「最近過得如何?」我問。
「還行,前幾天被幾隻家貓糾纏。」
「牠們怎麼了?」我看向他。
「要我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想著有的沒的,正當的接受管教諸如此類的,不過我找了一個時機溜走。」
「很煩吧?」
「一直碎碎唸,當然很煩。」貓說:「對了,那你呢?」
「不太好。」
我朝河裡丟石子,撲通、撲通的。
「怎麼了?」貓問。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裡的人。」
「什麼哪裡的人?」
「外面的世界……」我猶豫了一下,「到底存不存在?」
「你覺得呢?」貓反問。
我低頭看著手錶,不是為了確認時間,而是要確認手錶帶給我的感情。
感情不會作假。
「存在吧!我猜。」我說。
「那你想回去嗎?」貓問。
「想……很想。」
我想找到送我手錶的人。
「那你就回去吧!」貓忽然站起來,「跟我來。」
我傻傻地坐著看他。
「還在猶豫?」
「真的……有外面的世界?」
「有哦。」貓很堅定的說:「就在垃圾場裡。」他抬頭望向遠方,「但是最好快點。」
我像是置身在夢中般的跟著野貓走過橋樑底下,爬上河堤往沒去過的市區去。
我進入了一個截然與小沼的房屋所在市區不同的地方,高樓大廈林立,街道破舊,雜草叢生。
我打了個哆嗦,這裡異常的冷。
貓帶著我走進兩棟公寓之間的小巷,一道鐵絲網擋在面前,底下有個破洞。
貓輕鬆地穿過去,我跪下來,慢慢爬進去。
鐵絲網的後面就是垃圾場,到處都是金屬、壓扁的車子、飲料罐、瓶蓋與塑膠,我看見一台巨大的機器。
「這是壓扁金屬的機器嗎?」我一時叫不出機器的名字。
「對啊,由上而下,把東西都壓得扁扁的。」貓的聲音很乾。
我跟貓在一個打開的貨櫃前停下腳步,貨櫃的後半部被埋在一個垃圾山底下。
「這就是通道嗎?」我有點懷疑。
「對,走到裡面就能回去。」野貓說。
「那你呢?」我問。
「我沒怎樣吧!照樣過我的。」
「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去?」
「沒有那個意義,我不屬於那裡,更何況……」貓頓了頓,說:「我一直都在你旁邊。」
「你是誰?」
「我是一隻真正的貓,嘿!阿昱。」
「我在聽。」
「做一個真正的人。」
「我知道了。」
我聽見一些騷動,不,更準確而言是感知到一些騷動,貓警覺的左右張望。
「牠們追上來了,你最好快點。」貓說。
「你會沒事吧?」我問。
「安啦!家貓追不上我。」
我走進貨櫃,腳步聲咚、咚地在空蕩蕩的貨櫃裡迴盪。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他的尾巴朝我揮了揮,像在同我道別。
我轉過頭,直直走進貨櫃,再也沒猶豫。
貨櫃異常的深,而且並非水平的,而是稍微傾斜向下,像是通往地穴的通道。
沒有貨櫃會這麼長,我已經相信這個貨櫃的深處就是出口。
深邃的黑暗包圍住我,我沒辦法摸清楚方向,甚至連同我是否在前進都搞不清楚。
我開始惶恐起來,摸索著手臂,摸到那隻手錶,按下按鈕。
手錶錶面亮起淡淡的螢光,但是除了手錶上的數字和我自己,什麼也沒照亮。
我望著手錶,又忽然好想哭,心像在顫慄著,一股強烈的渴望從胸腹深處興起。
我抓住繩子了,沒問題,不會放手的。
螢光消失不見。
深邃的黑暗包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