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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的國

我是一隻貓，和媽媽一起生活。我喜歡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和媽媽一起漫步在人類的巢穴間，看著她像月亮般銀白的腳步，和我的一模一樣。媽媽會教我怎麼撲抓老鼠和蟑螂，舔我的毛，或者為我說「貓的國」的故事。

媽媽說：這是媽媽的媽媽告訴她的故事，只要妳在還會動的時候做一隻優秀的貓，等到你再也不會動的時候，你就會去「貓的國」。貓的國有吃不完的老鼠和魚，有舒服的草地和沁涼的水。沒有狗會來找妳麻煩，沒有會發亮吼叫的冒煙怪獸把你碾成一攤濕漉漉的毛和肉，也沒有人類會拿網子捕捉任何貓。

後來，媽媽也去了貓的國，留下我在某個人類巢穴的暗角，一隻貓生活。住在這個巢穴的人類挺上道，每當月亮升起，他會打開一扇鐵板進去自己的巢穴，端出魚或牛奶奉獻給我。然而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牆邊看到他回來，期待著有魚或奶可享用。誰知道，他像平常一樣站在鐵板前，然後就消失了。

對，消失了。我只不過被一隻小黑蟲分了神，撇過頭去又轉回來，那個人類就不見了，甚至沒發出打開鐵板吱嘎的聲音或細酥的腳步聲。我忍不住走近他的巢穴，想找出他的氣味。我看到鐵板上插了一條銀白的鐵條，隱隱發亮，還冒出奇怪的白煙，像蚯蚓一樣扭來扭曲。我把臉湊到白煙前面，前腳很自然地攀住鐵板。

然後我就來到這裡了。

× × ×

剛開始，我以為這裡是人類的巢穴，但既沒有魚也沒有奶；這裡有無數根灰色柱子，像樹一樣高聳，但沒有樹皮也沒有樹葉；這裡的土地沒有泥土的味道，但也沒有扎腳的尖刺或黏毛的黑膠，走起來滑滑涼涼的還挺舒服；這裡的頭上沒有熱黃的太陽或銀白的月亮，只有灰暗低矮的天空，從天空的不知哪兒發出半亮的光芒。

我想：「這裡難道是貓的國？」但我四處走走嗅嗅，四處張望，很沮喪地發現找不到媽媽的任何氣味或蹤跡，不只是媽媽，我甚至找不到其他貓的氣味。只有各種奇怪的聲音，人類的呼喊聲、狗的叫聲、蟑螂和黑蟲的窸窣聲、冒煙怪獸的鏗鏘聲，還有一種我從沒聽過的奇怪聲音。

不過對一隻貓而言，這是個還不錯的地方。雖然天空很矮又沒有太陽月亮，可是天氣涼涼的不熱不冷；雖然沒有人類會奉獻魚或奶，可是能輕鬆抓到老鼠和蟑螂填飽肚子；雖然不論我走到哪裡都空盪盪的，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貓，可是也沒有四處亂闖的冒煙怪獸會把我碾成一灘毛和肉。

所以這裡應該是「貓的國」沒錯，只是太大了，其他來到這裡的貓離我太遠。於是我開始旅程，沿著柱子，走在滑涼的路上，尋找我的媽媽。只要這裡是貓的國，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不過，就當我繞過無數根柱子，穿過無數道樓梯，彷彿走了有太陽重複升起三次那麼久以後，我仍然沒遇到半隻貓。正當我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離開過起點，開始覺得無聊時，我發現了一個人類，和那個怪東西。

我躲在柱子後面，探出頭來觀察那個怪東西。它像天空一樣的高，被一團黑色的雲霧層層裹住，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它散發一種莫名的氣味，一身黑嗎烏裡隱約發出那種我經常聽見，卻不知道是什麼的奇怪聲音，現在聽起來，那似乎是好幾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包括貓聲、狗聲、人聲、蟲聲，以及其他更多陌生的聲音。

它發現了我，忽然轉過「頭」來。我仰望它，卻看不見它的臉和眼睛。我不自覺開始害怕，怕它會不會突然把我吃了？但出乎我意料的，它朝我發出像「 」的聲音，但那聲音實在太難辨認，以至於我甚至聽不出它是不是貓語。

過了不久，它終於對我失去興趣，轉而繼續去追逐那個人類。它尾隨那個人類到無數柱子的另一端遠方，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一團白光，我看見那個人胡亂喊些奇怪的人話後衝進白光裡，那團黑影也跟著遁入在白光中，四分五裂。

× × ×

除了那團有點讓我害怕的怪東西以外，我在「貓的國」的旅程再沒有遇到其他危險的敵人。只是當我越走越久，就越常懷疑自己其實完全沒有前進：頭頂是一模一樣的天空，四周是一模一樣的柱子，腳下是一模一樣的滑涼的路，除了偶然的老鼠以外，我沒有其他同類或異類。有時候我會發現一道往上或往下的階梯，但穿過陰暗的階梯後，不管我是往上或往下，階梯的另一頭仍然是一模一樣的天空、柱子和路，就好像我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有些變了。我逐漸沒有餓的感覺，即使很久不吃老鼠也沒關係。但我又彷彿還在繼續長高長大。原本抬頭才能看得見的高聳柱頂，到後來我一伸出前腳就摸得到，低矮的天空也因此變得更狹隘了。到後來我甚至覺得自己不需要睡覺，即使我習慣性的閉上眼睛，也沒有睡著的感覺過。

我有時候仍會看到那同一團奇怪的黑影子，偶爾甚至看到兩、三團，相距遠遠的，彼此都沒發現到彼此的存在。當人類邊被它追著跑時，會喊出例如：

「救命啊！」
「不會被你吃掉！」
「我快瘋了！」
「快了！快逃出這棟大廈了！」

有時，那些人類邊跑會邊拿出手機，喘著氣大聲說著像是：

「我在『呼喚大廈』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了！」
「那個怪物！▉▉！」
「它在追我，想把我也變成它那樣！」
「出口到底在哪裡？」
「那▉▉是▉▉？我知道了！」
「出口！」

然後就是同一道白光。

當我驚覺到：「我居然可以分辨出人話」時，我發現自己變得和以前更不一樣了：我不但已經長得和天空一樣高，身體裡多了些聲音，有我自己以前的聲音，也有以前從沒有過的聲音。此外，我注意到身上的氣味和以前不一樣，還看見自己的腳掌越來越黑了。從前當我看到自己的前腳掌，就可以想起媽媽，但現在我已經做不到了，為此我沮喪了好久。

不知何時起，我忽然懷疑這裡的一切：

「這裡真的是『貓的國』嗎？」
「媽媽真的會在這裡嗎？」
「這裡如果不是貓的國，那會是哪裡？」

最後，我開始懷疑：「我還是媽媽愛的那隻優秀的貓嗎？那我現在又是什麼？」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人類，他也發現了我。人類對我而言曾經是像天空或樹一樣高大，現在看來卻像老鼠一樣小。他尖叫跑走，我便追上去。

這時我瞥到旁邊有一道很熟悉的貓身影。

× × ×

那是我在這裡第一次看到別的貓，而且那一定是媽媽！雖然她和記憶中媽媽的樣子已經不太一樣，但是那四隻像月亮一樣銀白的腳，就是媽媽的腳沒錯！

這時候的媽媽看起來也變得像老鼠一樣小。我從天空的高度俯瞰著她，她躲在柱子後面探出頭來，仰望著我，眼神看起來有點害怕。這讓我很傷心：一如我曾經害怕的，我長太大，媽媽已經認不出我的模樣了。

我試著呼喚她，卻發現我說的貓話連我自己都聽不太懂，媽媽自然更聽不懂。我想再靠近她，卻又害怕將她嚇走，就這樣和她隔著一根柱子，四目相對了好長一段時間。

雖然媽媽認不出我，但我安心了好多，眼淚就快要掉下來。

不管那些人類把這裡叫做呼喚大廈還是什麼東西，我知道他們都錯了！這裡就是「貓的國」！媽媽就在這裡，和我一起住在貓的國！

我想把剛剛那個人類狩獵來給媽媽看，讓她知道我還是從前那隻優秀的貓。於是我留下媽媽，轉身去追那個人類。那個人類邊跑向白色的光，邊喊著奇怪可笑的人話：

「那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