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陳奕迅 │黑洞

2018/09/21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圖/Vita
開始寫文章的時候,我已不自覺聽了第五遍的〈黑洞〉。
有人把這首歌配上《星際效應》的電影畫面,和陳奕迅的歌聲襯底,竟毫無違和。我盯著MV一遍又一遍,想起前年的最後一天,在信義威秀看的早場《星際效應》,年輕爸爸和瀕死的女兒隔了遙遠時空再次相見,「今天儘管可始終相擁,眼裡卻沒溝通,沒法對抗倒數這時鐘」,時間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瞬間和永遠相同?我哭到不行,走出戲院,白晃晃的一片藍天,如隔世,所有人一樣表情,準備迎接新年。我覺得自己是初來乍到的外人。往前走幾步,眼淚乾了,同一天晚上,我若無其事在信義區看煙火,星空、錯過、時光、祕密,全部都成為過去。煙花像隕石一樣撞擊著我,表面有深深淺淺的黑色窟隆,我繞過它們走,覺得心有火燒。
一邊工作一邊聽陳奕迅的歌,腦子跑馬燈似的走過這些年來追隨他的畫面。十二歲的我聽〈你的背包〉,下課時極為克制地從紙質的CD殼裡,一個人翻閱因為反覆對折而漸漸脆弱的歌詞單,放學時獨自返家,沒有隨身聽,我只在心裡哼一小段旋律。國中時大家都嘛迷周杰倫蔡依林,我沒能找到同伴和我一起去〈十年〉的簽唱會,媽媽帶我坐公車到鬧區,用傻瓜底片相機,幫我拍一張與偶像的合照。高中好友陪我去過〈土星環〉,她對陳奕迅無動於衷,只是我們每天會挽著手去廁所,互相交換祕密八卦,女孩間的友誼真是薄弱。西門町聯合醫院廣場前,我忘記我有沒有哭,不是說激動都會哭嗎,但那天天空很激動,傾盆大雨的,雨水一路浸淹我的腳踝,長長的頭髮黏在肩膀上,雨淋得傘壞了,我把CD夾藏在背包最裡層,不讓它損壞。我看著台上唱歌的陳奕迅,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他好久好久,彷彿回家拐上樓的時候,他會穿著勃肯拖鞋出來倒垃圾,問我學校體育課的事情。
上大學後我交了男朋友,我以為男朋友可以是另一個宇宙黑洞,放一點委屈,放一點任性,天涯海角,他沒道理不陪我去。但大學四年,沒有一任男友和我並肩聽陳奕迅唱歌。曾經我問當時的男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售票演唱會,我願意為他出一半的票錢,他問我下個月喬姆斯基來台灣的研討會我也去嗎,同樣是各自的偶像,他說應該要公平。我回家上網查了誰是喬姆斯基,終究一個人買搖滾票獨往。偌大的小巨蛋、偌大的舞台、偌大的陳奕迅,彷彿只為我一個人演唱。我忘了那天歌單是什麼,晚上他說了哪些話,用什麼安可曲做結,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好比火星跟水星相戀,有過燦爛影蹤,但你轉到某一個時空,失去了互通。一種愛千種刺痛」。千種刺痛。從小巨蛋鑽出人潮的我,走在空空的街頭,突然明白有些愛是這樣運轉的,我是銀河,他是宇宙;我是隕石,他只能是黑洞。
最最近一次的見面,我們的軌道重疊,是去年(2015)夏天《米.閃》那張專輯。睽違非常多年,陳奕迅來台灣辦簽名會,我又再度站在真實的他面前,看他簽下一個名字。烈日當頭,我拿到三百多號的號碼牌,整個下午我聚精會神的等待,在長長的隊伍裡,虔誠的站立,像信徒,又像一隻脆弱的兔子。心裡揣測要說的話,可是,十三年來聽他唱歌的所有時間,怎麼能在幾秒內表白,我要如何說宇宙的事情,說無法理解的黑洞,說從青春期零總度過所有愛與恨的日子,拔高、苦難、孤單、每個人臉都相仿的時光,他的聲音是全然黑暗的隧道中,前方筆直的光亮。渺小如我這樣的歌迷,要如何表達他在我心底熟悉卻又巨大的身影。小巨蛋超大的舞台,我每次都還是得靠著雙屏螢幕同步轉播,看清楚他的臉。但是我的臉,要怎麼讓他知道。
等待,等待自己太空艙靠近,我遞上CD,什麼都說不出口,怕一旦開口,十二歲的我、十五歲的我、十八歲的我、二十五歲的我,會永遠困在第六度空間,為未來的自己,敲打一句歌詞。陳奕迅簽了名,抬頭看我,周遭響起主打歌,他握著我的手搖擺唱了四句、八個音節,厚厚的手掌心與我貼近,我腦筋空白,長長的頭髮因為汗溼而貼在背上。
短暫時間過去,我下了台,交會光亮的魔法消失,繼續在暗黑無比的宇宙獨飛,我的窄小太空艙,漂浮許多水銀一樣的眼淚。我找不到精準的用詞,晃晃白日,想起所有在演唱會上與其他歌迷交換興奮汗水的夜晚,肉體糜爛,我們全部是同樣的角色,仰頭吶喊,雙手搖擺,無個性,無臉,在天空夜裡,我們只是連成星座、隔遙遠光年的星星。
〈黑洞〉在這篇文章寫到此時,已經輪播第二十遍了,我所有的平凡與困乏,走過青春無助和孤獨,難堪,傲慢,狂喜,只有陳奕迅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這世界那一個時空,可跟你往日重逢」。若往日重逢,我想起要對陳奕迅說的話,只是一句最輕又最重的謝謝。時光濃縮,每一首你的歌裡,我都能找到年少時代無措的自己,還在一個飛行的艙裡沉睡,等待有人一日將我喚醒,抹開結霜的面罩,微弱呼吸。我們離開黑洞,一起去聽你的演唱會。

│後記
這篇文章刊登以後,一個認識陳奕迅的朋友幫我轉交了過去。歌迷是如此渺小存在,我想這種巨大的癡迷的粉絲之愛,他一定接收過許多了吧。我始終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過這篇文章,不過,能夠寫一篇文章給他,印在報紙上,或許曾在他手裡一陣子,也足夠了。謝謝他陪過我一路到以後。

原作發表於《中國時報》副刊.2016/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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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彥如
施彥如
施彥如,台北人,編輯是職業也是身分,大多逼人家寫作,偶爾自己寫,散文作品零星在報章雜誌,未成氣候。擁有明確表態的固定讀者三位:爸爸、媽媽和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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