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比自己想像中的堅強勇敢。這樣的人不是不會痛,只是很努力很努力的活下來了。
蔥指停留在空中數秒,最後在木製的門上輕敲兩下——叩、叩。
她輕輕推開門,裡頭的人將視線從手中的資料拿開,與她對上:「妳好。」
「妳好。」
坐到沙發上,她在那雙溫柔鼓勵的眼眸下,開口自我介紹:「我是穆婷霏,現在大三。」
眼角微微瞇起就像是上半弦月,帶著溫柔的目光就像是夜裡的月色,羽毛般的輕輕停留在穆婷霏身上,她說:「今天——妳想與我聊什麼呢?」
穆婷霏有些放不開,她直挺著身子。現在的她身在系主任的辦公室。幾個禮拜前,穆婷霏看到系上社團PO出職涯諮詢,想想大三之後就要升上大四,大四之後就要實習,她便連絡了系助報名這場活動。
由於是一對一的,她也沒有想太多,完全沒有做什麼準備,連想要問的問題都沒有想。
直到——踏入這間空間,她才認真的去運轉自己的腦袋,不知道自己要問些什麼。
隨意的一瞥,穆婷霏看到對面的人手上資料,上頭有著一些選項。
「就當作聊聊天,不用太過拘束。」綁著馬尾、穿著簡單俐落,但是笑容卻和藹可親,「我姓周。」
「姐姐好。」穆婷霏憑著印象想起社團上的PO文有說到這位小姐是系上畢業的學姐,所以就挑個簡單又不會太疏離的稱呼叫。
「那——今天妳想要聊些什麼呢?」
盯著周小姐,穆婷霏抿緊唇瓣幾秒後,隨意挑個問題詢問:「我想要知道實習面試的……禮儀,是不是要像我們當初進大學前面試一樣,穿著很正式。」
這是一個早已有答案的問題,不過卻是個很好當開口的問題。穆婷霏低頭拿起擺在木桌上的紅茶輕啜一口。
周采容看著眼前有些侷促的女孩,微微一笑。她開口,聲音緩緩流淌而出:「是的喔。就跟上大學面試時候一樣,不過也得看妳之後實習的地方來決定穿著。如果是走創新、創作等行業,那麼會比較偏向活潑。如果是類似社會工作者,那麼就會看機構的要求。」
嚥下茶水,穆婷霏眼神專注的望著周采容。
「妳之後想要的實習是什麼呢?」微微一笑,周采容簡單的打量一下穆婷霏的穿著。天氣微涼,她穿了件粉色的短版棉製外套,搭配著黑色休閒褲,頭髮則是用鯊魚夾簡單的綁了個馬尾,身高約略落在一百七,但是整個人的氣質卻偏向嬌弱。
「我實習想要進入家暴服務體系。」然而一提到自己未來的方向,穆婷霏身上那嬌弱的氣質褪下,周采容有些意外她的轉變,本來溫順的眼神變得炯炯有神,自信感也破殼而出,「未來我想要進入司法體系,從事矯正行業或者家事部分。」
「但是依妳這樣說,妳的氣質可能還偏弱喔。」抿出一抹笑,周采容提醒道。
「欸?」
「剛剛妳進來時,給我的感受是一個比較柔順的女孩。」
眨眨眼睛,穆婷霏歪頭聽著周采容接下來的話:「家暴體系裡頭的服務對象很多,妳的氣質給人比較是溫順類型的,很有可能會被欺負。」
「這樣啊。」
對於這樣的評論穆婷霏沒有太大的反應,她搔搔臉頰。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聽他人這樣說了,之前有次她跟班導討論未來志向時,就有被提點過自己不夠有自信。
「不過我的室友都說我是個有點強勢霸道的人呢,哈哈哈……」
「怎麼說呢?」
「大概是因為在熟悉的地方,所以也比較放得開吧。」穆婷霏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她在宿舍和外面本來就是比較兩極化的人。在宿舍裡頭她活潑多了,會鬧著室友跑,會放聲大笑,有什麼話也願意跟室友說。
但是在外頭,她侷限著自己,在意著他人目光。小心翼翼的走著自己每一步,就怕得罪了他人,然後把氣氛弄得很尷尬。
「我……很怕得罪他人。」本來在鬢髮旁的手指緩緩放下,來到膝蓋前。姆指摳著食指旁邊的指甲肉,抿起的笑容也帶著一點侷促,「很常問室友一句話,『我剛剛這樣會不會讓妳不舒服?』」
長吁一口氣,穆婷霏伸出手拿起杯子又抿了一口茶,幾秒後繼續說:「以前老師就有說過,我的氣勢很弱,沒什麼自信。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個很有自信的人。
「現在好了一點。剛進來這所學校時……我是抱持著不需要朋友的心情,將自己跟他人隔離,尤其是針對於男性。」
穆婷霏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用力跳著——碰咚、碰咚。周采容很專注的聽著她說,然而胸口有點酸、有點疼、有點脹,像是被人重重一拳打在胸口上,呼吸變得緩慢小心。
「剛進入這所學校時——我有恐男症。很討厭男生,非常非常的討厭,因為高中的霸凌我對於男生非常的厭惡,我覺得他們非常的幼稚。我排斥異性的程度到連靠近都讓我非常不舒服。」嚥下幾口唾液,穆婷霏緩緩敘述,卻不知怎麼了鼻子一酸,有些哽咽。
曾經穆婷霏以為自己永遠無法走出那被霸凌的陰霾。學校光鮮亮麗的外表下也有著屬於學生的黑暗歲月。
電視裡頭的十七歲是穿著潔白制服和水手服短裙,臉上天天掛著開心的笑容。可是一個環境不是電視裡頭幾個畫面、每天幾個小時、一個月幾集就可以勾勒出來的。
大家都喜歡看漂漂亮亮的畫面,所以不快樂的、黑暗的都會被遮屏掉。
人們看著電視劇哈哈大笑,為主角愛情起伏跟著掉淚歡笑。可是可是,背對著不代表不存在。
厚重的課業壓力、被剝奪的時光。高中生沒有自己娛樂的時光,經常要待在學校到八九點,回到家都快整點了。
疲累不堪的身子只是為了要一所好的大學,為了一個好的成績。
未滿二十歲的青少年還沒有完全的行為能力,更別說未滿十八歲的他們是沒有完全的負責能力者。他們聽從著學校的安排,順從著家長的期待,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只是念書、念書再念書。
久而久之,就如此而已。對於未來,穆婷霏沒有方向。
接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同學之間會開一些無傷大雅可卻又影響人心的微笑。
忽略、忽略再忽略。
對於那幼稚的玩笑,穆婷霏選擇不予理會。人們常說,只要不給回應那麼逗弄者就會覺得無趣,接著收手。
可是暴力卻不是如此。一旦拋出球,嘗到了一點有趣的甜頭,就會難以制止。就像是毒品一般引人上癮。令人害怕、卻又吸引。不自覺得人們就會對一些人施展暴力享受著其中帶給他們的快感。
言語暴力還算輕,她秉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直到言語霸凌轉變成肢體霸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忍讓在他人眼中有多麼的好笑。
滿腹的悲憤讓她想要變成凶猛的獅子怒吼,卻又不知道害怕著什麼,吐出來的話語卻變成低鳴。
回到家中穆婷霏隻字不提,寒流來了、外套被弄髒,因此而感冒被家人責罵,她都選擇把委屈忍下。
她不知道為什麼顧忌著,顧忌著家人受傷、家人在意、家人詢問還有自己的面子。
她不提也不說,受傷了、委屈了通通都是吞在肚子裡。不只不說、不敢說,同時也是說不出口。
人們常說不可以施展暴力,可是卻又會嘴上說著卻對另外一個人展現自己的強勢和霸權。
面對這樣的同學,多數人為異性。高中三年來的生活,後面一年半的日子給予她的只是想忘也忘不了的痛苦。在黑暗中害怕著,小心翼翼在人群中怕跌倒,不敢與人深交就怕再一次被人推進懸崖中。曾經以為的好友突如其來放手,背對著她對她視而不見,這些苦她都隱忍著。
頂著這些,穆婷霏不是沒有想過死,可是她怕痛。一刀劃進掌心,鮮血汩汩流出,順著手掌肉緩緩從白皙的手腕滴落在衛生紙上,緩緩滲開如綻放的玫瑰。
穆婷霏很討厭玫瑰,沒有為什麼,就是討厭。或許是討厭人們拿玫瑰比喻女人吧。
她望著衛生紙上的血滴,手中的陶瓷劃開皮膚的感覺非常的鮮明,就像是布料被人拿剪刀剪開。疼痛隨後而來,劇痛讓她皺眉,手指收攏牽扯到傷口附近的皮膚,疼、很疼。
從此,她記得這樣的痛感,所以即便想死她都很懦弱的沒有動手。
而且,當鮮血順著穆婷霏的手流下時,家人的房間就在隔壁,可是沒人知曉。突然間她才發現,今天連她自己都不好好愛惜自己,那有誰可以救她?
這件事情成了穆婷霏心中的秘密。沒人知道她曾經自殘過,僅僅那麼一次,就讓她刻骨銘心。
「妳的家人都不知道妳曾經受過霸凌?」周采容聽著穆婷霏的話語,有些震驚、有些不敢置信。
穆婷霏輕輕搖頭,「多年來都不知道,霸凌、害怕人群、恐懼異性……這些他們都不知道,我也不曾說過。」即便至今,她也不願意坦露而談。對於至親之人她無法揭露這些過去,對她來說在家人面前揭開傷疤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同時她也害怕家人的詢問,不想去回應那些問題。
穆婷霏一直有個疑惑,為什麼人總是要問傷者「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那很痛也很難理解。或許自己哪裡做錯了才會受傷,可是也很無解的這樣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那……妳是怎麼撐過來的?」周采容詢問。她沒辦法想像在這些霸凌傷害下,要怎麼不對任何人說、不在別人面前流淚,怎麼把這些痛苦忍下咬牙撐過那些年,「一個人扛著這些,妳怎麼處理自己的情緒?」
穆婷霏聽了只是笑笑,她眼眶有些泛紅,胸口被壓了塊名為「高中」的大石頭。呼吸一起一伏都讓她感覺到那顆大石頭的鮮明存在。
其實這個問題她也很無解,這麼多年來的痛苦,只有在脫離高中環境後才能對一些人稍微坦白。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背負著、扛著。穆婷霏只知道自己現在還活著,還站在這邊。慶幸的是她找過現在的老師,藉由老師的開解慢慢釋懷當年的事情,選擇擁抱受傷的自己。
「或許……就是不服輸吧。想說換個環境再重新開始,所以就咬牙忍了下來。」
穆婷霏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溼溼的,她勾起了笑容。心口卻依然感覺到酸澀,可是她發現了自己不會說著說著突然開始悶悶地哭。也許她已經長大了,從那段歲月中成長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想不起來。意識到時就已經在這了。但是變得冷漠變得不願與人一起,直到現在改善許多,我還是喜歡一個人。」不需要顧慮太多,一個人能夠做很多事情,這樣的生活模式她也不會感到孤獨。指是在老師的開導下,她漸漸地也接受了他人,願意跟朋友一起參加活動和比賽。
「妳經歷的這些都是為了讓妳更能夠的去觸碰他人的內心,變得比別人更溫暖。」周采容輕語,她看著眼前有些想哭卻依然維持笑容的女孩,「妳有想過要親自跟妳的家人自白這段過往嗎?」
穆婷霏淡然一笑,像是帶著露水的白百合,眼裡還有著閃耀光輝的晶瑩,笑容沒有太多的悲憤。
「我說不出來。對於家人還有親密之人,我說不出來。我能說的對象只有朋友、室友,還有——像老師那樣帶著專業知識有著關係連結但是不是很親密的人。」對上周采容的視線,穆婷霏聳聳肩,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對於家人我可以抱怨,但是我不能哭。」
「因為妳覺得在他們面前妳要堅強,不能軟弱?」
穆婷霏微笑點頭。被戳中心事她沒有感到不好意思,只是點點頭說聲是。
「我的家庭是幸福的。雖然也會有吵架,但是跟他人比幸福很多。不過我就是說不出口,或許是自尊心在作祟吧。」
又是一個無解。對穆婷霏來說很多東西其實她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只能每一次都說或許,或許吧。
接著她們又聊到了很多事情,像是相關領域的法令、面對來求助的人時怎麼做解決措施,提到身邊朋友有著相關困擾時要如何給予協助。
可是提到當初的初衷,穆婷霏只能乾笑兩聲卻沒辦法給個正確答案。
她沒辦法說自己是為了什麼而進入現在的領域,可是她很想找回那樣的初衷。周采容告訴她,那麼可以從成就感來支撐。
「可是——在成就感出現前,挫敗感就先出現了。那麼初衷就很重要的。」穆婷霏睜著大眼認真的說,不過隨後又垂下肩膀,「但是我現在自信心不足,我還得先練好自己的信心,不讓自己被擊敗。」
「但是我覺得妳現在已經很有自信心了。」周采容說。
「咦?」聽到這樣的答案,穆婷霏有些吃驚。
剛剛不是說她的氣質可能還沒辦法適應這塊領域嗎?
「提到相關法律還有其他的相關知識,妳的眼睛就像是顆發亮的寶石,顯得明亮動人。」
「聽妳述說著自己的生命故事,我覺得妳不像妳口中說得那麼冰冷、沒有信心。相反的在這方面妳的專業度是夠的,妳懂得怎麼給予身邊人資源,讓他們知道自己要怎麼求助。同時妳也很堅強,走到了這裡。」
迎上那溫潤的視線,穆婷霏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哭。可是她沒有,只是嘿嘿兩聲,流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
「我相信妳可以的。」周采容又說,眼裡滿滿的鼓勵:「走過這些後的妳、努力爬出來跳出舒適圈的妳,這樣努力的妳肯定可以做到。」
穆婷霏聽了,嘴角不自覺得上揚,她說:「嗯,我也相信自己可以。」
沒錯,我相信妳一定可以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