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從門前經過兩次,就是一天,在竹崎的日子是這樣計算的。
1910年,明治43年10月,嘉義至竹崎鐵路通車營運;1912年,大正元年12月25日,竹崎至二萬平正式通車。自此,竹崎成為平地入山的接軌處,也將居民50餘年的記憶接軌。
95歲的趙奶奶,似乎將記憶停在最美、最想念的那段時光,鐵路沿線兩旁的木造宿舍,左鄰有周太太家做的紅龜粿、右鄰鐵道養護工阮先生打招呼的吆喝聲、鐵路對面是長年的牌友吳太太、做道班工的何先生總會在黃昏時巡鐵道、同為外省家庭的孫太太……早晨,火車上山,鄰居相互寒暄上工、傍晚,火車下山之時,就相聚打牌聊天、孩子在外頭嬉戲笑鬧,那樣熱鬧的日子,已不復返。
流離顛沛到台灣
趙奶奶是在嫁了人後才隨夫姓的,她本姓張,名九秀。民國38年十月一日,中華民國首都南京失守,內戰持續延燒,23歲的張九秀就是在那年與兄弟姊妹分開,哥哥為了照應裹小腳、行動不便的母親,要張九秀先行離開,隨國民政府的腳步,從祖籍山東搭船逃難,經過廣州、青島,在船上因暈船而嘔吐、靠岸時又受到共軍逼近的危險,在大陸沿海漂流直至台灣。
台灣,原本只是個偶一聽聞的地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離開老家,就是70年載。張九秀隨地方仕紳安排,在桃園中壢的織布工廠做女工,巧遇同樣從山東逃難來台的老鄉,無依無靠的日子中,老鄉的出現,對張九秀來說,就像是在乾涸的泉水中,遇到能為彼此呵出濕氣、相互倚靠的小魚,所謂相濡以沫,倒也不顧忌對方在大陸是有老婆的人,兩人在民國40年結婚,婚後即隨丈夫的工作搬到嘉義。
當時的嘉義,受到日本政府殖民時期的開發,日本的靖國神社需要長達18公尺的紅檜巨木時,全台灣只有阿里山才得以供應如此高聳的木材,林業儼然成當地的經濟來源。運載木材的交通工具唯有鐵路,鐵路的貨車又分為五種,分別是篷守車(緩急車)、篷車(有蓋貨車)、敞車(無蓋貨車)、平車,以及為數最多的材運車,張九秀的丈夫就是負責材運車的組頭司機。
組頭司機像是承包商的代表,林場需要從林區運送木材至火車上,就交由組頭帶隊上山,司機的生活是跟著工作跑的,婚後不久即懷孕的張九秀也得隨丈夫的腳步走。有時丈夫到嘉義市載貨,張九秀就隨他同去;有時山上需要人力,兩人又帶著行李上山去,哪裡有工作就往哪兒去,在無定所的環境下,張九秀的五個孩子分別在奮起湖、嘉義市北興街、楠梓仙溪等地方相繼誕生。
遭逢變革 死亡不足以懼
帶著五個孩子,一個月1200的薪水只能說是勉強餬口,至少孩子上的了學,丈夫工作穩定,一家子生活過得去倒也沒什麼不好,可就在一次搬家到奮起湖,日子又變了。
民國50年年底,快要過年的時節,某天一早,烏鴉叫聲起落,誰能料到這不吉利的象徵是落到趙家一家子身上,五個孩子還沒去上學,家門口就聚著一群人趕著跟張九秀說:「妳先生出事了!」當時的張九秀背著兩歲的么女玉英、手牽四歲與六歲的玉蘭和泰信,一旁緊靠著十歲的大女兒玉秋、和八歲的二女兒玉華,一家子直愣愣地聽著,一瞬間天旋地轉,張九秀的世界在那刻支離破碎。
二女兒趙玉華記憶裡的那畫面是,媽媽嚎啕大哭地往山下跑,腦中的畫面再切換時,已經是全家人坐在平台車,沿著鐵路與爸爸的棺木一起下山。而辦喪的一路上,五個孩子身上穿的是突兀的大紅色太空衣,冷冽的寒冬中,那是父親生前買給兒女過年的新衣服。長大後的他們才知道,父親那天是替朋友值班去了,承重磚塊的貨車在一邊是山壁一頭是山崖的小路上,因土石鬆軟而摔落山谷。
失去了丈夫,又帶著五個年幼的孩子,張九秀夜夜不眠,總在夜深時獨自在窗邊抽菸,逃避生活的渴望漸增,起心動念皆是一死了之,此時的她對死亡瞬間失了恐懼,繩索、椅子都備好了,就在解脫的前一刻,二女兒玉華突然從熟睡中清醒,痛哭失聲,隔壁的徐太太趕忙過來,一看不對勁、勸阻了張九秀的第一次自殺。
生活並不會因短暫的轉念而變好,張九秀清楚地明白這個道理,有了前戒,這次張九秀想帶著孩子一塊兒走。二女兒玉華向來是家中最敏銳的孩子,八歲的她並不確切地明白死亡的意義、不那麼深刻體會的了母親的苦痛,但她懂得恐懼,在張九秀要所有孩子一起吃下包了內餡的饅頭時。
四個兄弟姊妹都搶著要吃饅頭,惟玉華堅持不吃。
「媽媽,我不要吃,我會乖,我不要吃…我會乖啊……」
「不是只有妳吃,我也吃,我包六包啊!」張九秀以為這次能一了百了、心一橫在饅頭裡包了毒老鼠的藥。
「媽媽,我不要,我不要……」玉華衝著家門就是跑。
張九秀知道這是死不成了,喚著女兒回來:「不吃了,不吃了,媽媽辛苦一點,媽媽去要飯給你們吃…」
在新裝潢的屋子裡,四女兒玉蘭和么女玉英笑著說:「姊姊真是救命恩人!」如今的談笑風聲,一旁是趙奶奶瞇著眼睛點頭,不知是否又憶起當時的掙扎與無奈。
有人情味的地方便是家
日子終歸要安穩下來了,丈夫的老同事安插張九秀到山腳下的竹崎做「過眠間仔」,配給住在玉山林區管理處的宿舍。「過眠間仔」是因應早期火車一天要往返山上山下數次,司機會在山腳下的竹崎過夜,張九秀的工作就是在黃昏時鋪好洗乾淨的榻榻米、配上墊被、蓋被、枕頭三個一組的寢具、替火車司機、助手和車長燒開水、泡熱茶,讓他們一下班就能梳洗休息,孩子也天天幫忙洗曬因蒸汽火車的煤灰而染黑的榻榻米,一天僅有7塊3的薪水,辛苦卻滿是溫情的回憶。
起初張九秀其實是不太適應的,一個35歲的外省女子隻身來到四處講閩南語的地方,不僅語言不通、家中五個孩子中又有四個女兒,要日夜照顧一群司機大哥,不免擔心受人欺侮。幸運的是,司機們對這一家子都很照顧,孩子都親暱地喊司機「歐吉桑!」或是司機的日本名「金桑!」收工後總帶著張九秀的兒女去街上看戲,夜深了就在屋子裡打牌,日子甚是簡單。
讓張九秀最為感念的便是民國56年的葛萊拉颱風,旺盛的西南氣流導致阿里山一夜間累積雨量達500毫米,竹崎鄉在短短三天內累積了2874毫米的雨量,車站沿線氾濫成災,鐵軌全淹沒在水中,家家戶戶急著逃到高處。張九秀那上初中的大女兒都會嗆到水的高度,何況幾個更小的孩子都差點被沖走,是在此過夜的司機們一手抓起一個孩子,拿著長竹竿領頭、朝高處的車站走,每幾步路就將竹竿向下鑽,竹竿伸不觸地就知道此地是平日維修火車的檢修溝,再繞路涉水,一家子和街坊鄰居都在車站過夜。
隔天水勢漸退,泥沙淤積的高度達小腿以上,聽聞附近暴漲的牛稠溪上飄著幾具浮屍,後來才蓋了堤防避免天災再臨。直至今日,張九秀和鄰居的家中牆壁上都還依稀可見當初泥沙沉澱的痕跡,提醒著張九秀曾受到的幫助。
天光未亮,火車從嘉義市區行經到竹崎車站,煤炭燒出的黑煙從火車頭向上噴發,抵達車站的那刻,司機和站長互換名為「路牌」的鐵圈,路牌袋中有當日的通券,就像是通行證一般確認該班次的火車得以通行。為了登上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阿里山開採木材,要在竹崎將18噸級的平地段火車,換成有三個直立式汽缸,馬力較高的28噸級火車,用以行駛竹崎至阿里山的林場線。
火車停留的片刻,就是竹崎的孩子們上山的好機會,抓緊時間、看到熟悉的司機和車長就衝上車,票也不用買就能得到通往阿里山遊玩的入場券,準備上山到果園裡摘桃採芭樂,孩子顧著玩耍,大人相繼開工,車站沿線全是依偎著鐵路生活的人們。
做道班工的何奉門早在火車來到竹崎站前就走了四小時的路程、拿著電土燈在「暗暝摸」的隧道巡邏,確保竹崎到木屐寮的路段沒有倒塌的樹木。汽笛聲一響,交接的楊連池上工了,背著裝滿水、用厚布做的帆布袋和一支水槍,走在緩慢行駛的火車屁股後頭,當蒸氣噴發的熱煤掉到鐵軌的枕木或木造橋梁上,楊連池就拿水槍一個個熄滅火苗,一路從竹崎走到六公里外的車站。
黃昏時節,汽笛再度隆隆作響,下山的火車來了,嬉鬧的孩子下車了,屋內的長輩紛紛走出家門呼喚自家的小孩回家吃飯、叫聲此起彼落,有的時候,張九秀的兒子不聽勸跑去玩水,以為全身乾乾淨淨的就不會被發現,回到家張九秀就用手指往他脖子一刮,刮出一道白痕,兒子一溜煙地跑出去,張九秀拿藤條往外追打,一路追到鐵軌上,才看到家家戶戶都拿著「竹筍炒肉絲」準備修理自家孩子。
竹崎車站周邊就像是自成一格的小村莊,鐵路沿線兩旁的鄰居都是隸屬林管處的員工,一塊兒上工、一塊兒帶孩子,大家無不為了討生活而到此工作,從不在意彼此的省籍,能相互照應總是好的。
就像鐵路對面的吳太太,是張九秀的摯友,兩人際遇相近,吳太太年輕時就守寡,手裡牽著一對兒女、肚子裡還懷著孩子、同樣受老同事的安排下來到竹崎工作。深知一個女人撫養年幼孩子的辛苦,彼此更是惺惺相惜,看見了吳太太的小兒子,張九秀總會叫他過來,拿自己兒子的鞋比了又比,合適了就給他穿去。
來過夜的司機趁一早起床,便走到鐵路上,幫張九秀一家撿火車燒剩下的煤炭,那些焦炭裝在布袋裡等著人來收購,也是筆不無小補的收入,小孩子就負責拿小塊的焦炭,興沖沖地賣給街上的打鐵店賺取零用金。
隔壁的阮家經常做鹹粿、甜粿分送鄰居,張九秀偶爾也做起家鄉的山東饅頭和麻花,對面的吳太太總邀請附近的好姊妹一起打牌,晚上則做點紅燒茄子、燉豆腐一塊吃。從大陸來台也30年了,轉眼間竹崎已成為張九秀在台灣的家,曾以為這樣溫馨相伴的日子是理所當然,卻總會敗給意料之外的未來。
鐵道沒落 人去樓空
民國71年10月阿里山公路開通,國民政府下令禁止伐木,不再有大量的木材需要運送,火車班次驟減,伐木業帶著鐵道一同沒落。司機大哥不再到此過夜,少了「過眠間仔」的工作,張九秀每天到車站幫忙將要送上山的信件放到主要載客的火車上,過沒多久也就屆齡退休了。
退休後,鄰居彼此仍然生活在鐵道周圍,對鐵路的興衰,他們不曾用口語表達心情,但幾個退休的道班工會走在鐵軌上,偷偷幫鐵道拔除雜草,一公里的鐵軌有一千七百六十六根枕木,道班工總喜歡看看哪幾根枕木是自己和夥伴共同埋下的。生活在此的居民,鐵道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是默默不語、卻始終陪伴在身邊的家人。
遺憾的是,與居民相伴一輩子的鐵路成為政府的負擔。森林鐵路長年虧損不在話下,公路開通後,比起搭乘四小時才能上山的鐵路,更多觀光人潮選擇耗時短的遊覽車。過去因為林業而接手鐵路的林務局開始想將這塊燙手山芋脫手。
2006年6月,林務局與民間公司宏都阿里山公司簽訂《民間參與投資經營阿里山森林鐵路及阿里山森林遊樂區案興建暨營運契約》,2008年正式將嘉義北門、途經竹崎、至阿里山的沿線委外經營。
竹崎車站兩旁的員工宿舍,過去的條約中寫明,只要是隸屬於林務局的員工,得以在此居住到員工本人過世,因此即使在退休後,鐵路沿線的居民大多都繼續居留。民間公司合同簽訂後,預計在嘉義北門和阿里山上耗資數億元興建飯店,沿線的竹崎也得開發。於是隸屬林務局的玉山林區管理處協助處理搬遷事宜,召集居民開會,保證這個委外案一定會成功,「已獲得林務局核可,設立專案條例,自動搬遷者,每一戶給150萬搬遷費」誘因一出,員工很快地在附近的梅山、灣橋、嘉義市區等地買房子,陸陸續續搬遷。張九秀在這波搬遷潮,也隨兒女在竹崎附近的土地蓋了間新房子,離舊宿舍並不遠。
在這過程中,宏都接下鐵路的運營業務,當火車司機數量過多,需要資遣,公司便下令讓這些老員工調職,有的調到南投、台中,離家遙遠以外,要求做非原先專業的工作,年事已高的老員工不堪負荷,紛紛自動申辦離職,倒省下了不少資遣費。宏都同時耗資數億元在嘉義北門興建飯店、等候阿里山環評通過,也要大興土木,對民營公司來說,竹崎就是個沿線必經的地方,收購的目的從不在此。
鐵路留下的記憶,同樣無人接手
說起來也頗諷刺,宏都公司接手不到一年,北門的飯店一建好,人稱八八風災的莫拉克颱風即重創嘉義,阿里山森林鐵路對外的橋樑、道路中斷,當地居民房屋也多處毀壞,尤其土石因雨水的沖刷崩塌,鐵道被超過十萬立方公尺的土石沖失,路基流失至少五十公尺,還可見到鐵軌外露於山間。
隨著道路受創,阿里山地區賴以維生的觀光產業大受影響,風災後的前幾個月,上山的遊客數掛零,這自然是宏都公司最不樂見的狀況,而更大的難題來了,鐵路的修復事宜估計達百億費用,宏都公司與林務局各說各話,民營公司不願處理之下,委外營運契約終止。政府與民營公司打著無止盡的訴訟、地方機關相互回絕,誰也不願接手這條百年歷史的鐵路。
當地方政府或中央政府以經濟價值考量這條百年森鐵沿線時,所做所言都只是一再地蹂躪歷史建築的存在意義。是的,竹崎車站是個入山途經的小站,他沒有北門車站重建成觀光聚落的繁華、亦沒有奮起湖和阿里山充滿特色的景致,他有的不過就是圍繞在這座車站旁,所有的日常故事。當你我捨棄、遺忘或拆除了沿線的房屋時,等於也清除了這一輩人的生活記憶。
鐵路沿線再也不是張九秀記憶中的模樣了,過去在鐵道上追打孩子的景致、那些鄰居間的共同記憶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踏上鐵軌,就會被那新來的站長吹哨制止。住在這裡的住戶?同樣不行,因為這違法呀,也違了多少在那留存的人情。
而當初說好的搬遷補償金呢?隨著員工搬遷和年老逝世,如船過水無痕般被遺忘。
先走的人帶不走的記憶,由留下的人回憶
水面漣漪很快會回復平靜,人的記憶卻不這麼容易淡忘。坐落於竹崎車站兩旁的木造宿舍群依舊佇在原地,眼見熱鬧的聚落轉瞬間空盪寂寥,屋裡突留蜘蛛與牠編織的絲,和啃蝕木柱的蟻。對政府來說,竹崎車站也許是一塊有利可圖便開發、無利可尋便棄置的土地,對生活在此超過五十年的張九秀來說,鐵路乘載的不只是有形的價值,更承載了她大半輩子的生活記憶。
鄰居隨子女搬遷,偶爾張九秀的兒女會推輪椅帶她回車站附近走走、或是開車載她探望老朋友,聊天的內容永遠是「以前啊…」「那時候…」。有些人搬離嘉義,再聽聞消息時,已經是對方生病、過世的訃聞,與張九秀有著共同回憶的人越來越少。「有時候,真想讓時間停下來,這樣分別的日子似乎就能漫長一些。」
最近一次,二女兒趙玉華帶張九秀去探視獨居的老朋友孫太太,孫太太的家特別高,那一層層的階梯張九秀是無法上去了,可孫太太同樣年事已高,走樓梯也不甚方便,兩個人就隔著十多層的階梯,張九秀在下方坐輪椅往上看、孫太太搬張椅子坐在階梯向下望,聊天的話題無不圍繞在這個村子、這些離開的朋友,似乎這就是她們僅存的記憶了。在離開前,張九秀抬頭說:「妳要保重,說不准這是最後一次了。」
現年95歲的張九秀住在當年為搬遷而蓋的房子,仍在鐵路的附近,日子仍然一天天過,但記憶早在與街坊鄰居分別的那刻停滯了,沒人帶走的歷史,交給留下來的人回憶。每天聽著上下山各一班的火車來往,家裡年僅2歲的曾孫總興奮地跳起來大喊:「餔餔!請搶請搶!」,「他是第四代了啊……」看著喜歡火車的曾孫,想他的未來也會有一段屬於他與鐵路的記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