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2)

佳芸曾經羨幕過美術系和音樂系的學生，總覺得他們人人才華洋溢、氣質出眾，又瀟灑又優雅，似乎是不食人間煙火、不染凡間俗塵的獨特藝術家，跟其他人─例如自己─完全屬於不同族類。

直到大四這一年，她跟三個美術系的學生同住一個寢室之後，才發現自己徹徹底底錯了。

美術系的學生每天都有趕不完的作業，徹夜不眠甚至連續幾天待在教室不見人影都是常態。因為過度勞累，他們抓緊了每一分鐘睡覺，所以飲食經常隨便解決，衣服也沒有心情收好，書桌亂成一團，書櫃跟床鋪疊滿一堆雜物，像倉庫一樣，衣櫥裡跟床底下更令人不敢恭維，好像某種無法定義的異次元空間……

像今天，佳芸就發現其中一位室友大概三天沒出門，另一位三天沒回來，還有一位三天之內匆匆忙忙進進出出，見面連打個招呼都來不及。光她們三個，就完全毀滅了佳芸對藝術學院的美好憧憬。

這還好，有時候佳芸還必須面對寢室裡只剩她一人度過黑夜的恐懼。

期末，學生除了面對期末考，還必須處理打包行李的雜務。累積到大四，一堆的東西要寄送回家，處理起來相當惱人，尤其當一間寢室四個人同時動手的時候，在空間本來就不大的地方，更加感到寸步難行。

不過這一次情況有點不一樣。有個人始終沒有開始整理行李，屬於她的位置都還亂成一團，雖然佳芸知道她們的作息型態各有不同，但還是難免擔心。

終於，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逮到機會問了那位三天以來匆忙來去的室友：「不好意思，問一下喔……妳上鋪的那位，為什麼都沒有回來？」

「我也不太清楚，有點擔心她，可是她偶爾會這樣啦！我們也好幾天沒碰到面了！可能是……趕作業之類的，學期末嘛！我們系館教室的設備和工具比我們自己的都要好，要畫畫，空間大、參考資料也多，電腦室還剛換一批新的Apple，軟體也是最新的，還有冷氣！我也經常待在教室把作業畫到完，妳知道的。」

佳芸點點頭，也替這位臉色蒼白的室友擔憂。

另外那位三天都沒出門的室友，剛把頭伸出棉被外，還一臉惺忪，讓佳芸覺得有些愧疚。

她迷迷糊糊地回答佳芸：「不用太擔心吧？她應該是出去走走，透透氣……啊！不……可能有回來，只不過她回來的時間妳在睡覺。我好幾次從系館夜歸，妳也都睡得香甜了……我們教室啊，就是設備好，留在教室趕作業才是明智之舉……」然後很快又閉上雙眼。

佳芸默禱她們撐得下去，也默禱她們給的是正確訊息，她們兩人看上去臉色都不太好。

待佳芸考完最頭痛的一科期末考試，心情鬆懈下來後，才算真正感覺到打心底升起的那股強烈不安，佳芸從來不曾如此惶恐過。

吃過晚飯後，她決定往陌生的美術系系館大樓前進。

這一棟五層樓建築，佳芸並非完全沒來過，大一的通識課程曾使用過一樓的教室，不過也僅止於一星期一次，而且固定同一間。

雖然在這棟建築物裡她是生面孔，但教室也算校園內的開放空間，她這個學生在裡面活動當然合理。

就像展開一場陌生探險，佳芸的目標是找出室友的行蹤。

美術系館的一樓是挑高大廳，作為學生展覽場地之用，左右兩邊各為系所辦公室，再往裡面走，會在左邊先看到側門緊急逃生口以及通往二樓的樓梯，然後是寬敞如兩間教室打通的陶藝教室，右側在系所辦公室後，依次是設計教室、木工教室、金工教室；最後是在陶藝教室之後的上樓樓梯與一具老舊的小型電梯。

整個大廳、走廊，甚至樓梯牆壁，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學生作品，有些圖像讓人愉快，有些讓人安心，但其中也不乏詭異驚悚的，而且不在少數，難怪許多外系學生都覺得美術系館有種不可言喻的恐怖氣息！

說歸說，但沒有人不羨慕他們的才氣，以羨慕鋼琴家或小提琴家那樣的心情。不過佳芸確切知曉那些人背後的辛苦。

這棟大樓內每層樓的隔間佈局大約如同一樓，中間一律是一條筆直的走道，兩旁是教室，而二樓以上的教室大小較為平均、位置相對稱，不若一樓教室的坪數差異較大。二樓是電腦室、學科教室和設計教室，三、四樓是研究所專用的樓層，五樓又是大學部的油畫教室、水墨教室、版畫教室和素描教室。佳芸仔細地走過一趟，雖然覺得頗為複雜，但其實只要往門上的透明壓克力板一看，裡面是什麼用途就一目了然；有些教室雖然把壓克力板用報紙貼住，但將門把輕輕一轉，還是可以輕易地一窺究竟。

佳芸在每個樓層、每間教室外，都仔細地透過壓克力窗觀看室內，原本已不抱任何期望，正打算打道回府時，竟意外在五樓油畫教室遇到她的一位室友，現在看起來清醒多了，不曉得她記不記得她在被窩裡說過的話。總之，趁著現在她清醒，佳芸決定再重新問一次。

剛進入教室的時候，佳芸就被一股不舒服的氣味逼退了一步，有點令她頭暈，但她還是走了進去。

「妳說她？」室友擠了擠眉毛：「我說過我不太清楚啊！雖然我們班上同學經常來系館，但其實大四開始就各修各的課，各有各的工作習慣和時間，我從學期初就不常遇到她了……哎！我竟然還跟她同一個寢室耶！妳不提醒我都快忘了！

「另外一個？其實差不多啦！她……應該在電腦室，妳去找找看吧！她們兩個聽說是很要好的朋友，妳應該問她。

「妳說這個味道啊！大概是松香水或調和油的味道。油畫教室裡一定聞得到，只是今天特別嚴重，應該是哪個人打翻了一整瓶吧？」

說話的時候，佳芸發現室友的椅子底下有一包黃色的不透明塑膠袋，她的腳還時不時去勾一下，像不安地在確認塑膠袋的存在。

佳芸又東張西望了一陣子，對她來說，油畫教室是神秘又充滿誘惑的地方，她曾經動過念頭，想參加美術系的暑期油畫課程，但因為父母堅持要她回家而作罷，她跨了六個縣市才進入這所她理想中的學校。所以當她看見室友正在作畫，目光總忍不住集中到那上面去。

那是一幅黑與紅所構成的巨大圖像，很漂亮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恐怖，雖然主景之一是紅色，卻又讓人溫暖不起來……美術系的學生都這樣發洩內心的壓力嗎？佳芸想，說不定是自己不懂得欣賞。

佳芸又注意到了室友身邊的一個方形木箱，看起來頗重─相信實際上也很重─那是放油畫工具與顏料的油畫箱，裡面有很多的顏料、很多的畫筆、調色用的木板、好幾瓶不知名的液體，還有一把大約15公分，木柄，三角型金屬尖頭的工具。

「這是調油刀啊！」室友解釋：「它不是刀啦！它可以用來調顏料，混色或在加調和油的時候，用這個來攪拌均勻。不過我比較常用來刮掉調色板上的顏料，我們系上的學生一定都做過這件事，所以每個人的調油刀多多少少都有一邊被磨得比較銳利。」

佳芸點點頭，又仔細觀察了一下調油刀，確實有一邊被磨得較薄，看起來似乎真的可以把人割傷。不過它原本的尖形三角頂部，就夠危險了吧！

下樓的時候，還帶著暈眩的佳芸直接走進電梯中，跟著她後面的還有一位美術系的學生，她推著一部推車也要進入電梯，推車上是一大袋黑色塑膠袋，鼓鼓漲漲，裡面應該裝得滿滿的。

佳芸幫她按著電梯開門鍵，禮貌性地點頭打招呼。

那位同學調整車輪好讓推車順利進入電梯，弄了老半天車輪卻還是歪的，最後靠佳芸幫忙才得以順利進入。

她對佳芸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謝謝妳！我們系上大四的學期末就是這樣，每個人最少要兩袋！這次還好，等下學期要畢業的時候，就更有得忙了！我這些用不到的工具、圖紙、畫框，都要先搬走，所以妳看，這麼一大袋。我們系上大一到大四學生，收拾東西都要用這種黑色大垃圾袋才夠裝。」

「我知道，我室友也這樣，就妳的同學。她們三人只要一人一包，寢室裡馬上沒辦法走路！」佳芸笑著回答。

她所使用的推車佳芸很熟悉，宿舍跟學校包裹收發室都有，有些系所辦公室還準備了自己專用的，每次學生領取大型包裹、搬重物、換宿舍等，都會借台推車方便行事。最近適逢學生打包行李，宿舍裡可以看見很多推車來來去去。不過通常只有美術系的學生才會把東西全部裝成這麼一大袋。

佳芸順便向她打探室友的消息。

「這樣啊……不好意思，我兩星期沒見到她了！」那位同學說：「其實我們從大一開始就不太熟，同學快四年了，還說這種話好像不應該，但是……有些人就是天生磁場不對，我對她那種有點大小姐個性的人就是沒輒……啊！妳可以問妳另外一個室友，她們兩個感情本來就很好，應該會知道比較多喔！」

電梯門開，這次她很順利就將推車拉出電梯之外，佳芸仍在後面幫她按著開門鍵。

其中兩位室友感情很好？關於這點，佳芸一點也沒有察覺。

另外一人，佳芸並非在電腦教室找到，而是在她即將放棄之際，於一樓的金工教室巧遇。也許不算，因為佳芸是在出了電梯門後，不經意透過教室門上的壓克力板往裡面看，才發現的。

佳芸經過的時候，聽見了教室裡傳出不大卻清晰的機械聲，雖然經過隔音板過濾而使音量降低，但依舊可以清楚分辨出來。

佳芸試著扭動門把，沒上鎖，因此她進入教室找她的室友。

金工教室裡也有一股混雜著金屬氣味的不知名味道，不知道又是什麼漆或油的，讓佳芸覺得渾身不舒服。如果不是為了失去行蹤的室友，她一刻也不想停留。

「她？我說過我不清楚喔！妳也知道我們三個人並不常湊在一起，我們製作主題不同，除了一些選修課之外，連在寢室都很難遇得到。」另一位室友這樣回答佳芸，她揉揉眼睛，又持續忙碌著，在一台機器前磨著什麼東西，一磨就爆出許多火花。

「這是金屬磨砂機，顧名思義，就是磨製金屬物品的機器，當然，因為摩擦的是金屬，所以會噴出火星，妳要小心點，再往後退，別被噴到囉！」

那個東西已經被磨到失去了原形，因此佳芸也看不出室友在做什麼，但是那東西體積不大，很容易就被握在手裡。

佳芸尷尬的笑了一下，她承認，這一學期以來，她和室友們依舊無比陌生，儘管她作息正常、鮮少出門，她還是沒辦法像其他寢室的學生一樣，跟自己的室友熟稔起來。她的室友忙碌到一種令她無法想像的境界……

但，同學之間會因為忙碌而日趨冷淡嗎？在佳芸的世界裡完全無法想像，她覺得她的兩位室友未免冷淡得太過頭，簡直就是冷漠了！三天不見人影真的是常態嗎？她們從不感到不安嗎？

她想起電梯那位同學的話，試著問一下。

「可能是另一位吧！」室友迅速回答，並繼續手上的工作：「我們兩個只是還好，沒有到『很好』的地步，我不曉得喔！」

否認得太迅速了吧！感覺這兩人的感情實際上並不太好。

許多疑惑在佳芸心裡互相推擠著，也許就是這股力量，讓佳芸持續尋找她那位即將四天不見人影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