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那年的夏天,附近的部隊被派去台北港,參加一場為期ㄧ週的演習,而我是鄰近地區的醫官,於是便被派去支援演習的部隊。
台北港是在八里的一個貨港,去台北港的路上,我與其他部隊的幾個阿兵哥坐在救護車的後座,到目的地的路很遠,而車上又熱又無聊,我聽他們聊天,發現他們都比我小個三到五歲,最年輕的那個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才十九歲,長得高瘦,一副黝黑憨直的臉。
「書念不下去了,就來當兵。」「反正早晚都要當。」他說。
我就一路上聽他們說垃圾話,覺得有趣的地方也加入聊幾句,我問他們退伍了想做甚麼,他們大都搔搔頭「不知道耶,退伍再看看。」「反正可以活就好。」「反正錢不多。」
只有那個十九歲的男孩說「我想搬去找我女朋友。」「找個工作等她畢業。」
「幹!搬去哪!那你女朋友不就在這嗎?」坐在對面戴眼鏡的胖子說。
「在哪?」他問。
胖子用下巴指了指「你的右手啊。」
「靠盃喔!」
就這樣一路打鬧,路上他們聊累了,就靠著車門睡覺,剛剛說話的那個胖子,想趁瘦的那個睡著的時候把紙屑丟進他張開的嘴裡。
「幹,白痴喔。」他醒來。
「你白目喔,你他媽張正亭喔。」
「誰是張正亭?」我問他。
「就是那個班長,戴牙套的那個。」「我超討厭那個班長,每次都莫名其妙的狗幹我們,真他媽莫名其妙。」
「媽的,等我退伍那天,我一定要,我一定要......」
「要怎樣?」我問他
「唉唷,幹,等我過三個月退伍那天就知道了拉。幹。」
「三個月很快了拉!」我說
「幹!鬼勒!還很久啦!」胖的跟瘦的那個一起跟我說。
那是我下部隊的第六個月,還有半年的役期現在看來不長,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卻是遙遙看不見盡頭。就像在港邊演習的那七天,那一整個禮拜,我們就在一個貨船跟貨櫃車進出的港口,跟其他演習的部隊一起,像機械一樣,每天坐著完全ㄧ樣的動作,把裝備穿上,喊口令,再把裝備脫掉,再喊口令,再把裝備穿上,再喊口令......
當兵前,每個人都告訴你,當兵會變笨,可是不來當兵,你永遠不知道,制式化的東西可以讓一個人會變得多笨。我們好像退化成小學生,心不在焉的上課,心不在焉的做事,然後全心全力的玩耍打鬧。
準備演習的那幾天,晚上我們就睡在港裡ㄧ間小辦公室的地上,晚上我有時候站在港邊看夜裡的貨船,跟我一起留守那個黑瘦的阿兵哥走過來叫我「欸,醫官你知道嗎,我剛下部隊的時候,第一次站夜哨的那天,」
他看著我說「那天晚上啊,我走到哨點,一抬頭,結果⋯⋯」
「欸,你知道我看到甚麼嗎?」
「看到甚麼?鬼喔?」我說。
「幹,星星啦,滿天都是星星,比現在多更多更多!」「我長那麼大沒看過,整個天空喔!滿滿都是!」他眼睛張得好大,我彷彿可以看到他眼中的那片星空。
從港口望去,遠方是一片漆黑的海,幾艘船上的燈,就像夜裡的點點星光。
於是那幾天的夜晚,我們在海潮聲中睡去。然後在早晨起來的時候,看著霧裡朦朧的貨船刷牙。
好不容易過了ㄧ個禮拜。演習結束的那天下午,我跟大家一起搭車回去,我先到他們的部隊上整理好了行李,然後副連長開車來載我回原本的部隊。
離開前,我跟他們揮了揮手說再見,他們也跟我揮了揮手。然後轉頭繼續邊收行李邊打打鬧鬧。
回到自己部隊的那天晚上,我拿出學長離開時留給我的星座盤,站在醫務所前面,想對著天空找出那天港邊看到的星座。可惜的是,我在的部隊離住宅區太近,看不見那麼漂亮的星空。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前集合的時候,連長嚴肅地宣布ㄧ件事:「鄰近部隊有個阿兵哥演習結束的那天,原本正準備收行李回家,卻因為行李隨便丟在床上,被班長取消了休假。」 休假被取消,這原本不是太大不了的事,我一如往常地望著前方發呆等著吃早餐。
直到我聽見了那個男孩的名字。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早餐是我最喜歡吃的青菜炒肉跟饅頭夾蛋,可是我一口也沒吃。
我至今也仍然記得,我離開他們部隊的那天,也是ㄧ個晴朗的夏日夜晚,繁星像煙火般部滿了整個夜空。
然而,就同一天的夜裡,那個高瘦的男孩憤怒地撬開庫房的門,拿出一桶汽油淋了滿身。
在滿滿的星空下燃起了火,結束了他十九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