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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接近小津狀態 是怎樣的狀態

2018/12/2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原文刊載於香港《明報》副刊 2018年11月18日
訪問者:香港明報 袁兆昌
毛尖影話小品是一眾老文青的讀物,愛着毛尖文字的,除了大眾媒體上許許多多網民讀者,還有不時為她寫序題字的著名文學研究者與散文名家。我們讀毛尖,就是想不通:似單刀直入,卻原來拐彎抹角而不給人發現;似沒有拋書包,卻原來早就融會其中。筆觸靈巧,令她早在各地媒體佔了該有的位置。新書《一寸灰》依然是專欄結集,卻因編輯大展身手,要人開卷成癮,一讀到尾。其時毛尖在上海,編輯在台北,記者在香港,三地人,一本書,幾支筆,幾十通電郵,終於完成筆訪。
毛尖在八○年代末進入大學,念外文系,寫作課則由中文系老師講授:「當時給我們上寫作課的是格非和宋琳,都是現在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們講的電影是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的。」回憶大學時代,沒對他們講授的內容,特別放在心上:「格非老師是先鋒小說主將,宋琳是先鋒詩歌主將,但當年我們不識貨啊,不知道是時代悍將給我們授課,所以很多同學跟我一樣,上課也不認真聽,坐在後面寫打油詩。但是他們講到電影的時候,我們醒了。這樣大家就找這些電影看。」
文學悍將在課堂上演繹的「影話」到底喚醒了多少個準文藝青年?
三十年前,沒有雲盤(雲端)沒有DVD沒有VCD,只有錄影帶。錄影帶很貴,學生基本買不起,老師家裏也不會收藏多少,但是民間的管道總是有,資料館啊,戲劇中心啊,海外朋友啊,從各種管道流出來,多數錄影帶已經被看得雪花飄飄,但是在飢渴的年代,滿屏的雪花也是錄影帶的一部分,甚至加劇了這些電影的神秘感和稀有感。我們抱着這些從遙遠的不知道源頭在哪裏的錄影帶,跑到有錄影機的老師宿舍或同學家裏,那時候也沒有網絡,看到錄影帶上模糊地寫個《低燒》寫個《大睡》,心裏被這些溢出我們日常經驗的語詞激動得魂飛魄散,哪裏知道接下來看到的會是愛情還是暴力,所以看了很多完全意想不到的東西。
這麼一來,難怪許多當權者都忌憚電影——它竟可令一眾頹青着魔一樣主動尋寶,還因着老師「有錄影機」促進了師生關係啊。在〈住到笠智眾家〉文中,毛尖有寫「我們所有人都把《晚春》期待成一部《感官世界》」,無定向的觀影經歷,錄影帶彈出彈入,回帶歸還,記憶紛陳,訝異驚奇,看來就是毛尖書寫境界的起點。
四十歲後打算退休?
然而,這一切都回不了去。四十歲這個年紀,回憶雖仍存激情,寫欄出書,讀者讀到的卻是小津電影——想「住進小津電影的家中……住到笠智眾家」似乎是想退休……這樣嗎?毛尖特別提到,這是四十才有的想法,或許是因為特別喜歡小津導演以及笠智眾,像是朝聖感覺,還是其實有了滄海桑田的共同感知?
差不多四十歲,是我自己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開始。好像就在四十歲,我把「文藝青年」這個身分甩開了。我不再跟我老公尋仇覓恨,他跟朋友吃飯回家,三更半夜就三更半夜吧,畢竟他還有很多屬性。我也在自己的職業上安定下來,不再花花草草想着辭職去遠方看世界,遠方又怎樣,其實和身邊的一樣。慢慢地,我接近了小津電影,能夠理解笠智眾這種沒有一點手法的表演。晚上地下鐵回家,看到對面的父親給女兒剝橘子,一片又一片地遞給孩子吃,那就是小津就是笠智眾了。所以,「住到笠智眾家」本質上是一種隱喻,就是你去除自己渾身的雞毛鴨毛,成為樸素生物。
回應提問時混搭生活觀察來印證當下,老實地告訴讀者生活從來就是與伴侶角力或對方,多年讀毛尖,觀乎性情不變。由這樣的人談電影,專欄寫個沒停,無人抗議。
提到毛尖文章時有出現的「駁讀法」(作家張大春在某書發明的詞),以書中〈你的心已經乾涸在你的寫作中〉一篇最為顯著:橫跨幾世紀的穿越力度,提到小時候在寧波的讀書生活。以編輯角度看,文章分成六段,是後來合編嗎?從第一到第六段,最初想寫的與最終寫好的,是預期之內,還是意料之外?這種「駁讀法」於普羅讀者是種挑戰,寫此篇文章時在想什麼?
文章分段落,完全是因為當時報紙要求,免得一整版嚇退讀者。居然,還有「駁讀法」這樣高級的說法,簡直有登堂入室之感。不過,自己寫的時候真是沒意識,也許是一種生理習慣吧哈哈,看到大段大段會覺得擁堵。好了說正經的,亨利‧詹姆斯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作家,他對私生活的守護讓他的傳記更有看頭,在綿密的風格中尋找漏洞,他激起讀者好勝的欲望。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駁讀,也可能是一種偵探欲。
這種寫法,尚有許多種稱呼,傅月庵形容為「毛體文字」是其一:「寫這種充滿樂趣的文章,得有底子,要讀不少書,更重要的,需要很多才氣才行。」而像我這種讀者,讀到這文章還是忍不住直接跟受訪者說「這文章好得太恐怖」,心誠有時會顯得俗氣。
作家毛尖:感謝感謝,寫文章的,聽到這種讚美,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會高興很久。
那麼,「寫文章的」,畢竟還是需要照顧一下讀者?專欄結集,有些文章似乎是呼應潮流之眼,更多文章想是自發書寫。專欄主題,通常是怎麼決定的呢?跟當下看的書、電影與劇集關係有多大?
專欄文章命中注定速巧,讀者看專欄我們寫專欄,都追求一線性,所以評論即時發生的社會文化現象,構成多數專欄作家包括我的職責所在。
專欄作家任務重大:留住讀者。毛尖得心應手,讀者追得過癮;儘管大家有時似懂非懂,卻因「毛體文字」得意活潑,猜不出她抽屜尚有幾多本書要說、幾多齣戲要談。
一年年寫下來,有時整理收文集,也會蠻鬱悶,一種過時感橫掃過來,所以呼潮應流之餘,也會想寫保質期長一點的議題,比如談到當下的影視劇,會和電影史中的同類劇扯上點關聯,裝神弄鬼搞得好像有學問點或者脈絡深廣點。不過,東拉西扯似乎也成了我的文風,我自己也熱中於在專欄中傳遞一點「不三不四」感,說到底,留在我們生命中的,就是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比如我們看金庸武功,印象最深的是葵花寶典。
「不三不四」「東拉西扯」是當然的。作家知書多而洞悉透徹,這種癮頭總是戒不掉的;我好奇的不是「毛尖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而是當毛尖要引用典故時,有書在手邊,還是憑記憶;如有書在,寫作場所不離書房、書店或圖書館?
老實說,碰到具體要引用,我肯定查一下原書,尤其現在不像從前那樣信任自己的記憶,畢竟白紙黑字要印出來,弄錯了一輩子在那裏。但同時,你知道,專欄也不是永遠在書房裏完成,常常路上奔波,死期一到火車上也要交稿,旅途寫作一般就只敢描述,必要時刻,也勞駕師兄師妹幫忙查一下。好在現在網上圖書館方便了,家裏圖書成災,要在幾萬冊書中找到一句話,只敢指望電腦,在這個意義上,寫作場確實無處不在了。
書有寫毛尖每年上海書展都在「小人書」區(〈看書的人〉),問毛尖觀察「小人書」是怎樣的狀態,她提到最現實的處境:
最初是因為兒子小,只能看「小人書」,常常會在小人書攤位待上整整一個下午。兒子看小人書,我看小人,有時候我會盯着一個孩子看很久,因為根據神秘理論,只要你盯着一個人看五分鐘,他肯定會感受到,但這個理論對孩子無效,看着他們,像是看小神,那樣地身心合一無關人間。然後,他們會突然一激靈,終於憋不住了,大叫一聲「奶奶,我要上廁所」,從人群中慌慌忙忙夾腿夾腳出來,在失禁的臨界點上,每個孩子都如此相似,我看着他們從人群中哆嗦出來,每次都會覺得,一本書能遇到的最好讀者,就是一個快失禁的孩子。
提到毛尖筆下的《來自星星的你》劇評(〈地球新物種之韓國男〉),想她在文章以外,多說一些。竟要專欄作家補遺,是豁出去的膽子,對吧(不料,兩星期沒回覆,還是夾着尾巴傳電郵求助)。
《來自星星的你》已經有五年了,關於情節什麼的,確實記不太得了。不過我能記得不少跟此劇男主都敏俊有關的一些粉絲現象,因為他在年輕孩子中掀動的情緒太可怕了,會有孩子去為他買幾萬塊的見面票。剛剛你讓我重新檢討一下自己的觀感,坦率地說,我得承認當時寫那篇劇評是有點意氣用事的,因為覺得韓國電視劇文化對我們的入侵太肆無忌憚,搞得我們現在青春電視劇語法如此韓化。不過,此劇我現在想想,最有意義的一點是,男女主人公的禁慾感,以及禁慾感推進過程中引發的欲望,這個非常聰明,二○○九年我們的諜戰劇《潛伏》也做到了這一點,但我們偶像劇中的情感語法很差。
我不知道《潛伏》到底是什麼,毛尖卻已看過評過。
那麼,就讓我們回到香港吧。香港電影近二三十年有輝煌有衰落有回春有爭氣,大起大落,因應社會氣氛而顯得情緒化,有時未免因話題而拍掌,未必是藝術成就,遑論票房。當年文青時期的毛尖,與今日小津時期的毛尖,愛看哪些香港電影?
我舉兩個例子吧。我一直是銀河映射的粉絲,基本每部電影都看,最喜歡銀河映射的空間感,《放逐》、《鎗火》、《黑社會》、《PTU》,男人們各種陣形出來,配着香港的窄街窄房,超級風格,後來和大陸合拍的《三人行》,失去了香港的在地空間感,就有點減分。但是也不能說合拍片就沒前途,許鞍華拍的電影比如《天水圍的日與夜》很香港很潤物無聲,合拍的《黃金時代》所呈現的大江大河又是另一種風雲和時局,影片雖然不算很成功,但是意義非凡。
說到香港電影,其實我可以說一整天,因為我們這一代大陸觀眾,一半是被香港影視劇帶大的,最近《無雙》出來,我看的午夜場,周潤發還是那麼好看,香港電影還是那麼浪漫,我走在路上,興奮很久。
問到毛尖與多地編輯的關係,提及最近訪談她形容是編輯「帶出道」,我探問編輯和像她這種專欄作者的關係。
編輯和專欄作者的關係,常常有點相愛相殺,蜜月的時候相看兩不厭,你淘米來我燒飯,但是過年過節,全國人民都在玩耍,這個時候,編輯電話說,你的稿子呢?天地良心,他馬上就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熟悉的陌生人。兩地專欄當然有不同了,我在香港《信報》、《蘋果日報》寫了很多年。
當然不能免俗,探問花生何處有,毛尖搖指四角欄:「難忘的事情很多,我曾經和陸灝、小寶一起在《信報》寫上海通訊,有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飯桌上,聽阿城說得開心,誰都不想回家,當天該輪到小寶寫,但是他大爺比較任性,說,今天不想寫了,陸灝本着小組長的使命感,各種勸說,最後他們兩個男的豁出去欺負我一個女的,讓我寫,我一氣之下就寫了〈寶爺的故事〉。想想那時候還是挺好玩的,這樣的遊戲文章,不可能在內地報紙上寫。
我倒想到早前訪問老報人,提過當年有專欄作者把追稿費的信息捎在文末,排字房照排,印刷房照印,花生飽滿,唔知點收科。而毛尖遊戲文字則玩一兩次,有此良機,多得其時紙媒風行。
毛尖新書《一寸灰》依舊無所不談,啟首談得最多的,竟是愛情──經典作品中的愛情,然後寫劇寫電影寫香港。我們不妨也「談談情」:在台灣出書,在香港出書,與編輯的溝通又是如何?
今年,我在香港牛津出了《夜短夢長》,還是林道群先生做的。我認識道群先生很多年,他青春美貌,做的圖書亦美貌非凡,我周圍很多朋友都格外願意收藏牛津版,像他這樣對圖書有天才般感覺的編輯,鳳毛麟角。剛剛這個月,在台灣新經典出了《一寸灰》,美瑤老師約的,小衣老師做的責編,和兩位編輯的相遇,是我這麼多年,作為一個作者,被最精心對待的一次,他們甚至比我自己更熟悉我的文章,這樣的專業精神,實實在在構成一種鞭策,使得我在寫新文章的時候,想寫得更好點,覺得背後有美瑤和小衣的目光。」美瑤者,葉美瑤也,台北出版社新經典發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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