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尖、馬欣(作家、影評人)│新經典文化編輯團隊整理
(編按)本文由馬欣提問、毛尖回覆,分享專欄寫作取材與體裁的經營。怎樣的事物會興起想寫作的念頭並持續性寫下去?曾因寫文章遇過什麼故事?
馬欣:那天新經典的總編美瑤問我,訪毛尖老師好不好?自然是好,我們都是信奉中性書寫者,我們都是在人性中爬格子的人,我們都在書中寫過蕭紅,我們都惦念哥哥張國榮的藝術成就。我們泡在電影裡苦海無邊地叫苦,但如她書中點到的「一寸灰」,我們何嘗都不是因為這點吹不走的掛念而寫作呢?
馬欣:有時從筆觸就可以看出男女調性。老師的文字,當初一讀就很喜歡,其中有個強烈的印象是您的文字有男生的俐落與女生的細膩度,全然沒有女性共生感的文字,您這樣超乎男女的筆鋒,是否也是長久醞釀,來自從小游離於各個群體的冷靜觀察?
毛尖:衷心感謝你的觀察,因為我最怕的就是被歸入「小女人寫作」。我大概是1997年開始比較有規律地寫專欄,那個年代流行一個詞,叫「小女人散文」。基本上我從寫作之初,就在逃這個名詞。也是因為在那樣一個時代框架裡,我會一直比較追求中性的風格,也試圖用自己的寫作展示一種中性,無論是情感中性還是用詞中性,我一直企圖達成一種,用你的話說,俐落感。
當然,這個,部分也是專欄寫作決定的。2001年開始,我和陸灝一起給香港《信報》寫專欄,當時每篇要求是800字。800字,如果隨意抒個情,400字就沒了,所以,從開始寫專欄,我就比較自覺追求簡潔吧,能不用形容詞的時候就不用形容詞。因此,我的所謂筆法也談不上源於冷靜觀察,一半倒也是被專欄這種體裁決定的。專欄,就得說事。
老師的文字同時有華麗與蒼涼的美,是因為直透人心的力度,比方您寫蕭紅,那同理寫作人的狀況,還有女人的處境,情感埋得深。您多年筆耕,除了愛電影戲劇外,持續性寫作其實很耗體力,會做這耗神與體力的工作這麼久,促動您下筆的情感是什麼呢?怎樣的事物會興起您想寫作的念頭?
真是要握握你的手。一般讀者都覺得我們寫專欄的特別容易,好像吃飽了撐的,消化一下寫個專欄,其實專欄真的耗神。尤其6年前,我在
《文匯報》開了一個叫「看電視」的專欄,隔週寫篇正在播放的電視劇專欄,這事情,做一個月還有點意思,時間一長就發現自己找死,比環衛工作還辛苦,起早貪黑看一星期,成果1000字,真心為我好的朋友都勸我儘早收手,但至今我也還在寫。
要說促使我寫下去的動力是什麼,似乎常常也就是普通讀者的一句留言,「等著看你對這部劇的評價」。我們寫專欄的,就是這麼經不起讀者的一點點鼓勵。當然,說得雄偉點,我也可以說,我為人民看劇,但是我知道,我骨子裡沒那麼高尚,只不過寫了20年,我對專欄作家的身分有了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同,我自覺自己就應該在一線工作,在一線當清道夫。
老師從寫評論和專欄起家,您如何看待「專欄作家」這個身分?您曾說「現在更喜歡用婚姻的態度對待工作,和工作談情說愛哀哀怨怨的階段過去了,我們彼此接受彼此陪伴」,能否談談這些年寫作的心境變化,寫作對您而言是什麼?出入不同文體的寫作,對您有什麼不同的意義?
專欄作家,本質上就是火線戰士。一般情況下,我們總是在第一時間發言,不會等別人發完,我們總結一下,那當然比較保險,但我們不行。專欄是有新聞性的,我們需要在事情發生的時刻做出評論,一旦說錯話,就會被人罵浮躁。說起來也挺辛酸,我們專欄作家一直在幹累死累活的事情,卻又常常沒名沒份。作家覺得我們像小三,讀者覺得我們像打手,類似美劇《24反恐任務》裡的主人公,一發生事情,我們馬上得揹著子彈出發,有時還誤傷友軍,裡外不是人。不過這麼多年過去,我現在已經非常認同專欄作家這個稱呼,說到底,專欄作家就是為亂世而準備的。
至於我說的和工作進入婚姻狀態,不是指寫作,是我在大學裡的工作。剛開始教書的時候,各種不適應,包括有時的早起、經常的會議,一直想辭職回家專職寫作或當媽。現在我和工作彼此磨合好了,或者說,我也在教學中找到了樂趣。如此,工作和寫作,加上家庭,成為我的三個支點吧。
寫作而言,我根本不敢說我能出入各種文體。當然,用我自己對文體的定義,也還能說一下。我對文體的定義是,1000字是一種文體,5000字是另一種,10000字又是一種,這幾種,我都嘗試了,目前而言,我自覺在1000字文體上,我可以做得比大多數人好。不同的文體,讓我用不同的方法思考,說來話長,我好像已經說多了。
情感如老師筆下像一寸灰,以寫作勤拂拭,但灰總又生來,我們像個清潔人員,徒勞但值得。老師做為寫作者,最心心念念,讓您勤拂拭也不厭倦的主軸是什麼?
我其實絕對不是一個勤拂拭的人,倘若不是有專欄,我大概什麼也不會寫。每次寫專欄,也都是死期前幾個小時動手。但我有寫作,或者說專欄倫理,答應別人的事情,我一般都會做到。上海也算是中國大陸地區最講遊戲規則的地方,我接受了這個城市對我的刻畫和改造,所謂說到做到吧。至於一寸灰的灰,那是不會捨得去拂掉它的,灰是生命舍利子。
撰寫評論偶有好評差評,老師曾因寫這些文章遇過什麼故事?您與評論過的人,生活中會來往嗎?
太多事情了,壞事也沒法說。因為說壞事,不點名,就沒意思。至於好事,那也實在太多,因為不能說壞事,也就不想說好事,否則顯得我心靈很軟弱。寫評論,總會得罪很多人,這事情,最介意的倒是我媽,她常說,我種棵菜,你要說我不好看,我都心裡不高興,就更別提其他了。因此,若要是被我荼毒過的作家、編導和我媽一個社區,估計我媽得天天給人送雞蛋送青菜去。也不是我媽特別善良,可能我媽更懂得生長的艱辛,而我,更喜歡黑幫電影,我喜歡用斬截的方式來表達意志,無論是愛是恨。
華語文學年度散文家 毛尖 ‧ 睽違 6 年最新作《一寸灰》
毛尖寫影劇、寫文學、寫人生。她擅於從銀幕與書本中覓得人所未見的線索,不著痕跡地將不曾發生關係的人事物全容納進一個個魔幻極短篇。
達西很傲慢,伊莉莎白有偏見, 可他們走到一起讓人感到多麼幸福; 小津以生活的名義收編我們, 讓我們明白,愛的最終魔法,是摒棄所有手法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