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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弄糟假象的心情,對於溫莎凡而言當然是再得意不過的事,但她並沒有得意太久。一想到他,道格‧帕多拉夫,就近在咫尺,溫莎凡數度有停下腳步的念頭,想立刻掉頭就走──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假象會擋下她。
溫莎凡不是假象的對手,即使她全力使用荒滅術,她也無法從假象那抓到任何空隙,先前的勝利只不過是她一時運氣好罷了。
從踏入山洞的這一刻,她就沒辦法再繼續逃避。其中一個理由很簡單,假象是她的導師,她的格鬥術與武器技巧,全都是由假象親自教導。也因此,如果真與假象對上,溫莎凡毫無勝算可言,更別說假象的實力與他的心思一樣深不可測,即便他不清楚溫莎凡的實力,他也能輕鬆應對。
另一個理由是,這五年來,假象處心積慮地想將道格勸回來,就是為了要讓他們倆再見上一面。
假象並不是坎贊希人,他沒有非常在乎溫莎凡這群亡國之徒的遠大志向,他的身分、目的全是一團謎。溫莎凡知道,假象會這麼賣力的去尋找道格,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為了溫莎凡這名學生。
假象並不如薩魯托那般具有令人依賴、可靠的魅力,也不像道格一樣沉著、堅毅。他不是領導者、一位好老師,整個人猶如碩風一樣難以捉摸,他從不刻意表現出他的情感,平時只知道捉弄溫莎凡以及任何人,等到對方氣到抓狂時,又轉為嚴肅地對他們說教。要評價的話,假象完全就只是個不正經的嬉皮鬼──然而,這一切都無法掩飾假象偷偷為她所做的努力與付出。他依舊關心著溫莎凡,關心他的學生,溫莎凡都有察覺到。只是她往往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從細微的線索中發現到──好比說這次的賤窩,就是假象帶她去的。姑且不論假象是如何找到躲藏在諸努城中某個角落的溫莎凡,至少他確實想為她做點什麼,只不過搞砸了。
直到假象帶著大家去到亞冬那棟道格居住的破房子,她才知道假象默默來找道格有好一段時間了。
現在,假象好不容易成功將道格拉了回來,就是希望他們倆能見上一面。溫莎凡自己很清楚,從與道格分別的這五年來,他們已經失去太多互相諒解、互相陪伴的機會了。這次,機會就擺在他們面前。不需要假象出手阻止,溫莎凡心中那位渴求愛人溫柔擁抱的女孩也會拉住她,不允許她拋下機會。缺失在她生活中,曾經撫慰過她身心的那對雙臂,將不再只存於懷念中。
火光在下一個轉彎處的岩壁上塑出婆娑身姿,溫莎凡來到了通道的盡頭。她停下腳步,吞了吞口水,正準備將她的情緒沉入在緊張與亢奮之時,她聽見了一位女孩激烈的哭泣聲。
溫莎凡心中冒出疑惑。在他們的團體之中,確實有不少像她一樣成為荒滅獵人的女孩,每個人的身手都不比男性差,甚至有少數人已經能夠與溫莎凡打得不相上下,比如曼蒂跟瑪瑞揚。溫莎凡與這群姊妹們相處很久,她很了解她們絕不是因為受了點傷就會哭泣的堅強女孩,更何況是哭得如此淒慘……
溫莎凡轉頭看著假象,此時假象早已從他先前的失落中走出來,恢復回那位從容不迫的模樣。不過他似乎仍有些不服氣。此刻,他正快速地翻轉右手,將右手變出各種奇形怪狀的「樣貌」,這是他無聊發洩時會有的舉動。她永遠無法理解假象是如何讓大拇指出現在小拇指的指尖上。
原本她想開口從假象那問些什麼,但她很快就打消念頭。變化師顯然玩出興頭來了。假象將雙手扭曲成猶如異形般的詭異生物,假裝牠們是兩頭相爭的野獸,彼此互咬。
溫莎凡撇過頭,不打算繼續理會假象。她走近洞窟,雙眼首先被閃爍的脂火給遮蔽。接著,她在一片模糊中,看見冰冷的地面坐著一位狼狽不堪、穿著滿身花朵的可憐女孩。她的左手似乎緊握著什麼。
女孩臉上的濃妝被眼淚弄得一蹋糊塗,她的神情十分憔悴。墨培與幾名同伴圍繞在女孩身邊,用幾近斥責的語氣在「安撫」女孩,這舉動顯然令女孩更加不好受。溫莎凡沒有看到曼蒂、瑪瑞揚以及其它獵人們,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在這。
「墨培。」她呼喚了年輕男孩的名字,對方轉過頭,溫莎凡看見墨培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
「大姊,妳終於來了!」他站起身,對著溫莎凡雙手一攤,說:「這個我處理不來。」
溫莎凡走向他們,此時女孩沒有停下她的眼淚,一位男性有些不耐煩地對她吼了聲安靜,溫莎凡用身體擋住女孩,開口:「都走開。」
那些男人們對看一眼,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讓溫莎凡不大開心,於是抱著滿臉歉意離開,只留下墨培。
「她身上有傷,是誰弄的?」溫莎凡檢視著女孩,說道。
「在我們救出她以前。她的傷口是被那位叫諾依汀的騎爵弄的。」
溫莎凡皺了皺眉,想起假象與她在外頭的對話。
所以她就是那位女孩。溫莎凡心中下了結論。
「她需要治療,我需要柏安圖斯的協助,他人呢?」
「他不在,很多人都不在。在這次的襲擊結束後,大多數人都被安排到其它地方執行新的任務了,包括柏安圖斯在內。」
溫莎凡嘆了口氣,說:「你有辦法替我弄到乾淨的布跟水嗎?」
墨培聳聳肩,「大概可以。」
「去吧。」
墨培點點頭,轉身走開。
溫莎凡試圖要碰觸女孩的手,對方抗拒地把手縮到胸前,全身顫抖地看著她。
「妳害怕我?」溫莎凡用溫柔的口吻詢問:「我看起來像是想傷害妳的樣子嗎?」
女孩困惑的看著她,臉上充滿不確定。接著,她搖搖頭。
「妳可以說話嗎?」
女孩猶豫一會,說:「可以。」
「妳的名字?」
女孩沉默著。
「沒關係,這不重要,妳可以不用回答。」溫莎凡再度觸碰女孩,這次她沒有抗拒。她輕撫女孩的頭,說:「妳知道自己受傷了嗎?」
女孩點頭。
「我想幫妳處理一下傷口,可以嗎?」
女孩點頭。
溫莎凡輕輕的將女孩的手從她懷中抓出來,她的手臂上到處都是擦傷,溫莎凡找出幾個仍在出血的傷口。此時墨培拎著皮革水壺與還算乾淨的破布來到她身邊。
「基尤爾剛好有帶水過來,斐拉撕了她的衣服給我。我們沒有帶太多東西過來。」
「這樣就夠了。」溫莎凡對他點點頭,「先去休息吧。」
墨培將東西交到她手上,但他臉上一臉不解。
「為什麼妳也這樣?」
「什麼?」
「這女人是道格撿回來的,他都還沒告訴過我們理由。現在大姊你也對她這麼好,我不明白。」墨培似乎不大開心地說道。
溫莎凡眨了眨眼,說:「對我而言,幫助這位可憐的女孩是理所當然的事。妳有看到她穿著禮服嗎?她肯定是想在那場宴會上,與某位朝思暮想的男孩相會,然而結果不盡人意;現在她需要協助,必須得有人好好安慰她,至少讓她在意外後能夠平復下來,但絕不是用不耐煩的語氣去要求她閉嘴。」
墨培紅著臉,沒有說話。
「我跟道格幫助她的理由一定不大相同,畢竟我沒有參與這次行動。如果連在場的你們都不知道,那我更不會清楚道格的目的。所以在道格親自解釋以前,你們就先去一旁等著,可以嗎?」
「我很……抱歉。」墨培小聲說著,語氣裡透露了些許不服氣,道歉時他的眼神也不是向著女孩,而是溫莎凡。
溫莎凡知道這是墨培最大的底線。墨培是所有獵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他的經歷與溫莎凡一樣,是位從小就接受殺人訓練的幼童戰士。然而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沒有接受過薩魯托的教育。在墨培加入他們的時候,他們與咒爪的戰爭已經升級到全面開戰的程度,有過豐富人生經歷的大人幾乎都在那場戰爭中喪命,包括薩魯托。薩魯托隕落後,存活下來的人都沉浸在失去與離別的感傷中,沒有人能夠肩負起教育孩子的責任。墨培正是在那時錯失了成長的機會。
墨培離開後,溫莎凡打開水壺,拿起其中一塊破布沾上水,想替女孩擦拭傷口。
「不……」女孩小聲說道。
「什麼?」
「這樣不對……」她說:「那塊布裡可能不乾淨,用水沖就好。」
「你怎麼知道?」溫莎凡不解地問道。
「我以前受過傷。」女孩說:「傷口流了血,我用衣服去擦,結果傷口變更痛了。父親帶我去給醫生看過,說我的傷口感染了。」
「那跟衣服有什麼關係?」溫莎凡質問道。
「總之用水就好。」女孩堅持道。
「好吧。」溫莎凡提起水壺,拉著女孩的手:「不過這樣可能會痛。」
「我知道。」女孩說著,然後緊閉眼。
溫莎凡將水壺輕輕下傾,冰涼的水緩緩流過女孩的傷口,即使受傷的不是溫莎凡,她也能從女孩的呻吟與猙獰的臉孔感覺到非常痛。溫莎凡很意外女孩能這麼快就冷靜,並且向她展示了她的堅強。
一開始溫莎凡只覺得對方只是位被寵養在花園裡的小花朵,但或許是聽到了溫莎凡對自己的袒護,女孩勇敢的向眼前這名陌生人提出意見,這點完全扭轉了溫莎凡對她的刻板印象。即使從她身上傳來的那股排泄液體的味道一直令她分心,不過她很肯定女孩臨危不亂的態度。
「為什麼妳要穿這麼可笑的衣服?」
「妳覺得很可笑?」她反問。
「我沒有冒犯的意思,但……對,以我的立場而言,它真的很可笑,很蠢。」溫莎凡評價道。
女孩沒有因為對方的批評感到不悅。她淡淡地說:「妳了解契倫的婚姻傳統嗎?」
「大概吧。妳如果願意解釋的話,洗耳恭聽。」
女孩沒有立刻開啟話題,而是指了指水壺,示意她想喝水。
溫莎凡將水壺遞給她,女孩沒有一點遲疑,將水壺裡剩餘的水喝光。她在喝水時,仍然沒有鬆開左手,顯然她正在保護著什麼東西。溫莎凡不打算過問。她注意女孩的身體仍在顫抖,不過明顯是因為冬碩月的低溫使她發冷。
溫莎凡脫去身上的短皮革外套,為女孩披上。
「謝謝。」女孩禮貌地道謝,接著清了清喉嚨,確認她因過度吼叫而有些不舒服的喉嚨是否順暢許多。
「在契倫的每一個地方,我們擁有一項共同的傳統,那就是當女孩滿十六歲成年後,無論我們要出席聚會場合或是在家宴請賓客時,我們都得穿上花飾禮服。成年象徵我們成為一名待嫁人士,穿上花飾禮服,就是在向所有人宣稱自己尚未成婚、正在等候追求,我們的命運就是成為別人的妻子。」
「難怪妳會穿一堆花在身上。」溫莎凡道。
「這非我本意。」女孩有些無奈,說:「我曾經嘗試要打破它,但是……」
「但妳還是穿了。」溫莎凡道。「一位試圖打破傳統的女孩,屈服於傳統。」
「不,妳不明白!」女孩有些氣惱,她想反駁,然而當她與溫莎凡對上眼時,她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她沉默。
「我會想辦法幫妳弄套新衣服。」溫莎凡站起身,不經意的看向一旁,她看見勞萊斯正站在一條通道前。
「這裡到底有多少洞穴?」她問。
「很多。」勞萊斯說:「所以道格才……我們才在這。」
我來就是為了見他。
溫莎凡問:「他在後面?」
勞萊斯點點頭。「我跟他提過妳來了。」
「我怎麼沒看到你?」她皺起眉頭。
「你在為那女孩……療傷的時候。我不想打擾妳。」勞萊斯不知所措地說道。
「不如說你的優先順序是向他報告?」
「不,不是!」勞萊斯急忙想解釋,但溫莎凡卻微笑了。
「我沒有在責備你。你也明白的,我有時候說話比較……衝動。」溫莎凡安慰道。「沒事,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麼。」
溫莎凡看了看洞穴四周,她不清楚墨培以及其它人到底跑到哪去。
「所以他……道格,該出現了嗎?」
「他等等就來。」勞萊斯道。「很快就會。」
溫莎凡吐了一陣長長的嘆息。
「這個洞穴實在太複雜了,我不知道墨培他們在哪。勞萊斯,你先去把他們找出來,好嗎?我相信道格待會一定有事要跟你們說。」
「好的。」勞萊斯走向右手邊一個寬扁的洞,「不需要我留下來……」
「不用。」
勞萊斯做了個鬼臉。
「好。」
目送著勞萊斯離開,溫莎凡腦袋陷入一片空白。此刻的她不願意再思考任何事。她做了一次深沉而冗長的呼吸,緩緩吐出,然後回想起她曾對女孩的承諾,她忘了請勞萊斯為她找些替換衣物,雖然這樣有點強人所能。她轉身,雙眼不經意的掃過勞萊斯出現的那座洞口,然後,她瞥到一個身影正站在那──
是道格。
「溫莎凡。」
道格看著她,語調平靜,然而,他卻在溫莎凡的內心攪覆起一陣狂亂。
「妳……」道格停頓了半晌,才開口。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