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凡將目光放回餐桌,結果發現她桌上那隻八爬蟹居然已經翻過身子,挪動包覆硬殼的八對細腳準備逃跑。更令她驚訝的是,牠居然還弄斷了繩子,現在正舉著頭部與腹部側邊的大螯,對發現牠的溫莎凡囂張揮舞。
「現在可以請你告訴我,我應該拿這隻大傢伙怎麼辦?」她指著即將逃走的八爬蟹問道。
「哎呀!我差點忘了!」假象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然後單手抓起即將逃跑的八爬蟹,將牠放回盤裡壓制住。八爬蟹毫不客氣的伸出大螯,夾住假象的手臂,但假象根本不在乎,好似他沒感到痛楚般,自顧自地拿起跟一條短木棍一同被遺忘在餐桌邊緣的小鐵鎚,然後猛烈地、毫不留情地砸向那隻八爬蟹。
突如其來的破碎與敲打聲讓溫莎凡嚇了一跳。她看見八爬蟹被敲裂的肚子裡,噴發出藍綠混合的混濁血液,灑濺四周。假象再敲兩下,牠脆弱的肚子瞬間爆開,碎片四散,側邊的肢節激烈擺動。假象又往牠的腦袋問候了幾鎚,八爬蟹頓時停止掙扎。鐵鎚從牠的頭部移開,溫莎凡看見八爬蟹被砸凹的頭,心生憐憫。
假象移走癱在他手臂上,已經無力的大螯,大螯在他手上留下了一道粉紅的夾痕。接著,他將包括大螯在內的每一部位逐步敲碎,取來一碗盛滿鹽、油、切碎托納托的木盆,以手指稍加混合後,耐心地取下蟹肉,丟進盆裡。當一切處理完畢,他又拿起那根短木棍,將其中一端朝向木盆,使勁地亂搗一通。
「這樣就完成了。」假象捏起與醬汁混合的生蟹肉泥,送進嘴裡。「真棒!八爬蟹的鮮味,與托納托的嗆辣香味真是絕配!普蘿特女士,妳真應該試試看這道最近流行的新菜色!」
「我還是算了,你吃吧。」看完假象殘忍的處理手法,溫莎凡完全沒有動口的慾望。她看著另一隻還在掙扎的八爬蟹,可憐起牠即將面臨的處境。
「那我就不客氣了。」假象丟下木棍,不顧形象的吃起蟹肉泥。他身上那件朱紅色的外套,本來就因為他粗魯難看的吃相,染上一片又一片不規則的深色汙漬。現在生蟹肉泥又進一步地弄髒了他的白襯衫,就連衣服上的銀製飾品也沾上明顯的油漬。手指上的醬料在送入嘴裡的過程中不斷滴落,溫莎凡連看都不用看,就猜到他那件灰黑的褲管,肯定也出現不少點狀的小圓圈。
「你看看你吃成什麼樣子?」她故意用對待小孩的口吻說道。
假象抬起頭,溫莎凡又露出嘲笑的表情提醒他臉上的骯髒。他從容地抽出一塊發霉的紅布,擦拭沾在臉上的污漬,然後收進口袋裡。溫莎凡對於那塊紅布很有意見。
「你該不會連工作時都是這副德性吧?」她問道。
「沒有一位變化師會在錯誤的場合用錯身份。」假象輕聲反駁,這提醒了溫莎凡應該要注意低調。
「不過妳的質疑我可以理解,普蘿特小姐。畢竟我在你們面前所呈現的,往往都是我最醜惡、難看的一面,我很少讓你們見到我行走於契倫貴族之間的面貌。喔不對,應該說你們沒機會見到。」
「好啦,隨便。」
溫莎凡拿起一杯被她忽略許久的酒杯,裡頭盛滿了紫色的液體。透過氣味,溫莎凡認出是薰草釀露,一種專為女性而製的淡酒。她的眼角餘光瞥見到假象露出了耐人尋味的微笑。溫莎凡挑了挑眉,她知道這杯酒是假象為她點的,但她不大明白那張笑臉隱含的意義。
她輕啜一口,薰草的香氣強勢地佔據了她的口腔,入喉後的微嗆與甜膩撞擊著舌尖。當她飲下第二口,再度襲來的刺激比先前更加強烈、更加明顯。像賤窩這樣一座偏遠的酒館,居然擁有如此高品質的釀露,這點令溫莎凡感到十分震驚。這是她來到契倫的這幾年裡,喝過最為滿意的釀露。
釀露的美好很快就將她低落的情緒帶離開來。溫莎凡不由得苦笑起來,她用了許多方法想轉換心情,消除等待的焦慮。然而,這一切努力都不如眼前這杯近在咫尺的淡酒。
「妳的表情終於好看一點了。」假象說道。「妳幾乎整晚都臭著臉。」
看著假象那副得意的笑臉,溫莎凡明白了。假象一直都瞭解她的狀況,但他沒有選擇提起或正面質問。他靜靜等待,直到溫莎凡注意到這杯為她準備的酒。這也是為什麼當她拿起酒杯時,假象會露出那令人起疑的笑容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的?」溫莎凡問道。
「從妳拒絕加入行動開始。」假象道。
「我……很明顯嗎?」
「非常明顯。妳幾乎把大家嚇著了。」假象嘴裡雖然開著玩笑,但他的表情十分認真。溫莎凡知道當假象用這種方式說話時,就表示他非常重視這個問題。
溫莎凡深吸一口氣,心想:是該面對了。
「我很好奇一件事,普蘿特小姐。妳當初為什麼要拒絕呢?」假象問道。
「我……我不知道。」她放下杯子,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
「妳害怕見到他,對吧?」假象顯然有點不高興。他說:「道格願意回來,我相信有一半的理由是因為妳,溫莎凡‧普蘿特。妳是他唯一的依靠,你們彼此都是。我見過當時的道格,他的眼神空洞,毫無希望,就像成為荒滅獵人以前的你們一樣。我很肯定他曾嘗試忘卻坎贊希的一切,而且他做到了。」
「但是當我提到妳時,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突然變了,變回以前那位老是跟在薩魯托身邊,堅毅而強大的荒滅獵人。他仍然願意為妳付出,妳不覺得妳應該要有所回應嗎?」
「我沒資格。」她說:「你忘了嗎?當初他選擇離開時,我沒有出聲阻止他,他一定覺得──」
「失望?」假象搖搖頭,否定道:「如果他真的感到失望,就不會回來了。」
溫莎凡默不作聲。
「別這樣,我今天的目的又不是要苛責妳──雖然我已經這麼做了。道格派我陪著妳,就是想讓我當妳的保姆。不然以妳的個性,妳猜猜妳會幹出啥事?」
「把這間店的人都打昏?」她不確定的回答。
「謝謝妳的答案,但我並沒有希望妳真的回答我。小聲一點,這間店的老闆可不好惹。」假象指了指後方,溫莎凡注意到店主正瞪著她看。
「所以……你覺得,他會想見到我嗎?」
「到目前為止,只有你一個人是悲觀的,小女孩。」假象捏起木盆裡最後一口肉泥,送入嘴裡。
溫莎凡突然發覺自己很蠢,從頭到尾,都是她在胡思亂想。她帶給自己太多壓力了。溫莎凡當然知道自己的行為很沒有意義,但直到假象點醒她為止,她都無法阻止自己這麼做。現在,假象的一番話讓她放鬆了下來,她暫時擺脫了先前的低落狀態。
「看到妳豁然開朗起來,我感到非常慶幸,普蘿特小姐。」假象舔了舔手指,然後將另一隻活八爬蟹抓到面前。
「是啊,多虧你。雖然有時候你講起話來還是一樣欠揍。」
「我的榮幸。」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綑綁八爬蟹的繩子。
「我們大概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快了。怎麼?難道普蘿特小姐妳已經迫不急待地想去碰面地點了嗎?」
「才不。」溫莎凡拿起釀露,喝了一口,然後露出滿足的微笑。
「那就好。」假象停頓一下,盯著八爬蟹幾秒。「讓我想想,道格兄應該也差不多要到了。再一下下就好。」
「再一下下?」
「沒錯,再一下下。」假象拿起鐵鎚,說:「等我吃完它。」
說完,他高舉鐵鎚,將八爬蟹砸成慘烈的碎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