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重的風吹落,矮房的陰影裡是一隻隻倦意濃密的狗,屋脊岔開了朵朵檳榔叢,浮動的薄雲讓臨海街巷忽明忽暗 ── 與我剛才在美術館裡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 ── 走進一個展間,把眼罩子放亮,走進另一個展間,又像貓那樣把瞳孔縮成直線。台東美術館很小,但相較起台北雙年展仿如沒有盡頭的動線,這令人心有餘力多了,三兩步就抵達出口,有什麼念念不忘的作品還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回味。其中一組眉眉角角皆散發著「我是管風琴我昂貴復古大而無用」的大型裝置藝術,仔細一瞧,卻是可愛,它模樣像古董三聯座鐘,兩側卻鑲嵌著音樂盒的穿孔金屬片,盤繞著複雜得有點奇怪的齒輪和鐘擺,刮出了一波波不和諧旋律。中間本該是大鐘面的地方,用彩色玻璃紙剪出了艾菲爾鐵塔、雪梨歌劇院等城市建築環繞圓周,襯著珠光星空,長短針各自牽著飛機與午夜小偷的剪影快速旋轉,意在亡命天涯何不能是環遊世界。整體而言精緻到有點像惡作劇,因為裝置藝術總有那草率之處令你不忍卒睹。再往下走,唯一暗室的燈箱錄像作品〈再見春秋閣〉好看到讓我像個傻子站在那兒反覆看了兩三遍。長方形的螢幕圍著一圈彩色燈泡,頭戴濃妝皮膜的水手阿兵哥以僵硬到某個程度就成為舞姿的步伐,堅定地向前走,行經戰爭時代的台灣港口,變換著隨時準備離鄉打仗的裝束;背景老歌不斷重複「船要開,船要開,再會啊港都」,那手勢是敬禮亦是餞別。
後來看了這部短紀錄片,導演用那一慣垃圾話口氣談著認真的句子,其實作品想說的很多。是美軍駐台時代,總體歷史記憶的一個符號,也是個人生命因為承受著種種訣別,而時常感到無情渺小的那份愁緒。在拍攝手法上,採用面具和油畫般不真實的視覺效果,象徵著假冒的、華而不實的、突兀的後殖民國族想像,以及整個新時代經由消費選擇而生的替代文化;一鏡到底則挑戰著技術與道具製作,同時也略顯那有去無回、停不下來的遺憾。
「你的愛恨情仇和我的生離死別,都是一樣的。」有這麼一時半會,藝術家不是隨著新世界的脈動那全部自覺機智的,超速逃逸,而選擇留下。留下來深情地凝望土地給過他的以及人群偷走過的,不說再見。
結束美術館的行程我已經開始嫌棄沉重的背包。沿著馬亨亨大道往海騎去,豎起耳有潮汐響動。邊陲路上人煙稀少,切穿防風林進入海濱公園,租了親子單車的父親與幼兒,髮型相似、手機都貼著粉紫水鑽的閨蜜,和一手拿菸一手拿啤酒無所事事搖來晃去的人才多了起來。我在這裡停留一陣,看了看忽明忽滅的深藍色浪尖,亂石緩坡手牽手一對情侶。低地處有一條小河斜斜地入海,是琵琶湖的出水口,源頭埋在一片黃草枯樹裡。十分鐘後,我經由附近的一座小吊橋進入台東森林公園。
下午三點的陽光變得像對著墳墓竊笑的兒童,樹影之間顯得詭異卻正大。公園的景色帶著兩千公尺的高山才比較有機會感受到的蒼勁之美,樹幹筆直銳利,枝葉細碎,土壤焦灼,空氣聞起來有種霧面感,視覺上卻非常剔透。率先抵達了琵琶湖,很久以前來過,但什麼模樣早記不清了。湖畔覆著木麻黃和五葉松,長煙一空,盡頭處就是海岸,四下無人,幾乎可以找顆石頭坐下寫詩。後來騎到觀景台,舉著單眼的日韓遊客、穿著背心駝著全副家當的小腿肌歐美女子斷續出現,夾雜在餵小孩喝水的家長和一小群一小群昨晚住在通鋪旅社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高中學生之間。總算到了活水湖,遊客卻奇怪地減少了,彷彿我剛才都在逆向行駛似的。長方形的清澈水面倒映岸邊整排金光閃爍的大葉欖仁樹,十分優雅,沒法子直直走兜風,得不停跳下車來讚賞一番,拍幾張旅遊桌曆照,跨上跨下地把背脊都弄疼了。在轉角處爬上一條小徑,通往台東山海鐵馬道的其中一段,隔著堤防又是海,人跡罕至,遙望仿如無親無故。
穿越幾個地下道,再回到公路,車潮增多,天色已完全陰涼下來。我為了一訪晃晃二手書店,從市區的北端騎到南端,口乾舌燥,腿都不像自己的了。沿途經過太平溪,拱橋很彎,上坡幾乎沒勁;鑽過數條小街,避開擁擠的交通主道,竟有種平時在鹽埕區瞎晃的感覺。繞過台東高中,來到一處僻靜住宅區,總算見到三角窗裡小小的亮著暖光的招牌。推門響起了銅鈴聲,入口左邊是小廚房,右邊牆面隔板塞著台灣獨立貼紙和台東採集計畫印製的明信片。幾張桌子,天高的書櫥,四隻貓窩,最裡頭還有閣樓,密室一樣。櫃台對面的雜誌區擺放著整箱的「貓章」,其中一個蓋起來是隻表情頑皮的貓在一鍋湯裡下藥 ── 還是舂米,我不曉得。店貓輪流出現在腳邊,深灰花白,淺橘,還有一隻膨鬆肥胖如拖把,對待同伴很是兇殘,看不順眼就呼巴掌。另一隻瘦小的不停喵叫,店員說是因為前幾天走失過,容易緊張。於是我就在這凌亂的貓咪生態圈裡坐下,讀起絕版的夏宇詩集《那隻般馬》。我盡量別去看封套上貼著的價格,不然我會制止不了「何苦當年不買,如今後悔莫及」之類的無益自責。
低消了一份南瓜乳酪派,就當作是晚餐了。烘烤了將近半小時,熱酥酥的,很香,南瓜餡叉起來有纖維綿密,混著融化的起司一起咀嚼令人淚跡斑斕。滯留期間,不斷有人上門,報訂單取雞蛋,大概是書店與當地雞農合作的代售。有對兄妹幫阿嬤來拿蛋,還有個疑似熟人的中年婦女,買了三斤還四斤:「你是不是不知道三斤到底有多多?」「對。」窗邊的吧檯座位並肩坐著兩個女生,束著馬尾,看起來聰明健談但是很安靜,各自拿了書點了拿鐵就沉埋進文字世界,一小時後有默契地起身,歸還書本,離開。我還沒有這樣適合一起把人生荒廢在書店的朋友。
為時已晚地再度攀上豐里橋,天昏地暗,沿著桂林北路穿過鯉魚山公園,也一片黑矇矇的,再見到光點人流已經是鐵花村。我把車停好,散步過掛滿彩繪小天燈的攤位市集,也探了探短短的舊鐵道,幾個黯淡的臉孔坐在月台邊抽菸吃可樂果。我轉來轉去,就是看不出表演舞台在哪兒。今晚沒有節目,我只是想看看這處我喜歡的樂團和歌手曾經來過的地方,他們在這裡喝啤酒,講話莫名其妙帶原住民腔。但我就是沒找著,也許是流動舞台,人走了就拆的。有些失落。雙腳癱得爬不上波浪屋,街頭藝人在附近刷著吉他弦。我想今天不如到此為止,等待與去了知本泡湯的爸媽會合,然後回那個由老婆婆營運的荒涼租車棚還車。平時七點就上床睡覺的婆婆,眼皮應該早就撐不住了。
一起吃了蔬果火鍋清燙牛肉片,我們開夜車回家。手臂和腿都痠麻得像我剛從綠島游回來似的。我知道旁邊就是太平洋的浪花,但實在是太黑了,什麼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