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年的時間,紀子良不曾喊過一聲「媽媽」。
然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曾經很愛緊緊地擁抱著他,他也喜歡聞著母親身上散出極為溫柔的味道,她溫暖豐滿的乳房是他最愛磨蹭的地方,她柔嫩的雙手常常撫著他的面頰,「心肝寶貝,全世界最古椎的寶貝,媽媽的心肝寶貝……」她聲音啞啞的、柔軟卻悲傷,那時,她臉頰旁的長捲髮會輕輕地滑落在他的臉龐上。
很多時候他得用力哭喊叫「媽媽」,她才會從遠處跑來緊緊摟著他,雖然他知道母親是愛他的,但隱隱約約、那樣的愛之間卻隔著一層什麼,因為屬於母親的擁抱總是要等待的,讓他總有著不安全感,讓他成為一個愛哭的孩子。
蔡如意在家的時候,能從手裡變化出來許多可口味道,在紀子良的記憶裡,他曾被全世界最好吃、摻入地瓜絲的熱騰騰稀飯給餵養著,菜脯蛋總是可以弄得膨鬆如雲,晶瑩又黏嘴的肉臊配上軟Q的白米飯,而甜點是巷口阿伯賣的麥芽糖餅干,他喜歡讓麥芽糖黏在牙齒和手指之間,那是他童年唯一可稱得上黏膩香甜的記憶,直到現在,看見了麥芽糖餅干,他會買個幾支,再當一次小孩。
紀子良六歲的時候,蔡如意離開了。
在紀子良的記憶中,每到下午母親的眼睛總是特別清亮,紅唇含水,髮絲一捲捲都被整齊梳理過,她會抱著他到公園散步,他玩鐵皮玩具,她和一位叔叔聊天。他們有時候會走到遠遠的地方,在某一個時刻,叔叔會緊緊抱著母親,那天晚上,紀子良總感覺母親的胸部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有一天夜晚,突然幾聲極大「啪啪啪」的聲響,他醒來了!伸手摸另一頭,但沒找到母親,下床推開房門,他發現父母親都站在客廳裡,父親滿臉通紅,母親雙眼噙淚。 那天以後,母親不再去公園,也不太笑。除了餵飽他,她總是沈默地挾著菜給他,然後她會望著某一方,淚水就這樣從眼眶裡滾了出來,而他會一遍又一遍地為她拭去那些淚水。直到現在,那觸摸到留在她如凝脂般臉龐上淚水的感覺,他還記得。
浪漫的蔡如意,從來就不曾愛過務實的紀有財任一分鐘,他們之間很少交談,紀有財為了逃避生活也總是透早就出門,有時候出門前會交給蔡如意一大疊鈔票,然後他會把頭撇到另一邊去,用像是命令式的口吻對她說:「卡儉欸!錢嘸好賺!」 在紀子良的印象中,父母親兩人的交集,最多只有這樣,他們不曾牽手、擁抱,更別說:親吻。 一個冬日,紀子良的父親一如日常,透早出門。
那時被窩裡突然吹進了一陣風,紀子良睜開眼,只見母親正坐在床邊看著他,一見他便笑,用被子緊緊將他裹好,然後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我的寶貝。」她說。那一剎那,陽光在她背後灑落,那對天真如海、深不可測的眼睛裡,有一種他不懂的東西。
那一刻或許紀子良就知道母親要離開了,但他依然矇頭就睡。恍惚中,窗子被誰打開了,屋子裡沒有熟悉的煮粥熱氣,他從被窩裡起來推開房門,只見母親穿著一件米色大衣,裡面有件白底紅花洋裝,塑膠製極細的紅皮帶圈出她的細腰,映襯著她細描出來的紅唇,而門,突然被誰給關了,她也就這樣消失在房子裡了。
「阿母……」,在屋子裡,紀子良拚命地大叫著,「阿母……」
但那扇門就是緊緊掩住了,怎麼樣都開不了!
紀有財回家時,只看見兒子正坐在被尿濡溼的地上嚎哭,做父親的並沒有馬上伸手去抱,那張被太陽曬得又皺又黑的臉因為慌張顯得更皺了,他轉頭過去叫兒子別哭,接著在屋子裡亂翻亂找著,從這兒的抽屉到那兒的櫃子,就連用眼睛看就知道空無一物的桌底他都蹲下來看著,然後用手在那空氣裡想撈著些什麼。
六歲的紀子良更慌!他坐在被尿濡溼的地上驚慌失措,只能使出了每個小孩都會的技倆:「不顧一切,放聲大哭。」 「阿母,我要阿母!阿母~~阿母~~~~」他狂叫狂哭。
「啪!啪!啪!」過往,紀子良的哭聲會得到母親的擁抱,這次,他卻被父親脫下的鞋子狠狠揍了三下屁股,他驚訝地張開嘴,看著眼前那個狂亂的男子:「別再叫彼個女人!你知影她有多可惡嗎?她把我的錢和細軟攏提走啊!連你她攏嘸愛了,你知影某?」
失去了妻子和幾年下來放在房子裡的現金,讓紀有財臉色漲紅,大聲咆哮,髒話連篇,而紀子良的童年也在這裡結束了。
後來,白日,紀子良便托給祖父母照顧;對紀容來說,教養這種事就是女人家要負責的,對紀王阿水來說,這個孫子是壞女人生的,「壞種,就是要嚴格教訓伊才會長大!」責罰與藤鞭,是紀王阿水認為最適合孫子紀子良的教育方式。
小小的紀子良,在一瞬之間失去了母親的溫暖與憐惜:
考試不好!先打一頓。
對長輩說錯話!先打一頓。
不吃飯!也是再打一頓。
不小心提到阿母!不小心說到想阿母!那更是會被祖母揍到天荒地老。
到最後,幾乎所有人都會拿著棍子來跟紀子良商量所有事,紀子良曾經偷跑去蔡家找外祖母蔡加,印象中外祖母總是溫柔和藹,但這次他連話都還沒來得及說,連哭聲都還來不及發,蔡加便拎了一條棍子做勢要揍他:「我沒有你這個外孫,我沒有蔡如意這個女兒,不要再來找我。」蔡如意的離開,讓兩家人出現了嚴重裂痕,他們互相怨恨,又總是把情感裡的不耐煩往紀子良這裡丟,面子比𥚃子重要,這群大人們完全無法顧念到,紀子良只是個六歲的小孩。
紀王阿水常叫紀有財再娶,但紀有財卻拒絕了,這讓只有一個兒子的紀王阿水更無法諒解,她因此更恨那個無緣的兒媳婦,並不是因為兒媳婦跟別人跑了,而是她跟別人跑了但自己的兒子心還在這兒媳婦身上,當時,鄉下並沒有親子鑑定這回事,阿水卻常在紀有財面前,指著紀子良的臉說:「這鼻子甘係像你?」「你憨憨,甘係幫別人養囡仔!」當紀有財不在家時,紀王阿水還會惡狠狠看著紀子良對他說:「我看,現在把你送去台北好了,聽說你媽媽在台北,送去看她要不要你!伊叼係不要你啦,你厚,就是壞女人生出來的壞種!壞種啦!」
祖母說這番話時總是著實生氣,每每說完了還得用扇子搧搧自己胸口,好像這事一提就會讓她氣到爆炸。這個家裡沒有人笑,也沒有人願意和他玩,祖母煮的食物總是大油大鹹,完全沒辦法和母親相比,加上隨時加料的惡言惡語,長大對他來說,每天都很難熬。
有些人會從畏懼中學會保護自己,甚至到最後會頑強抵抗。但是紀子良從來不會,十歲那年紀有財心臟出了毛病住進醫院,阿公和阿嬤在醫院裡不斷拭淚,祖母更不忘對著紀子良左一句「攏係彼個女人害了你爸爸。」,右一句「攏系你嘸乖才會害到你爸!」……
但這對老人家並不知道,紀子良比他們還害怕自己的父親就這樣走掉:因為對於遺棄,紀子良比任何人都還要懂,也還要害怕。彼時他曾失去了生命裡最大的支柱,他以為「同情」是他該得的,但是並沒有,因為大人們總認為他們失去的比他的多,他不想要再回到那冷冷的地板上,一個人嚎哭,知道自己被媽媽遺忘的那個早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