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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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裡,從未感受過被父親抱在懷裡的溫度,於是一直懷疑他是不是疼愛我?但是,老照片不會騙人,我曾在他懷裡開懷大笑,但那顯然是天真不會背叛的我,以及那個時代頭胎生男孩,似乎是對得起祖宗的大事,非常值得四處炫耀。

一歲的孩兒,當然可愛到親戚朋友都想抱一下,甚至捏一下小臉。但如果說這叫做愛,那誤會可大了。

當3歲開始,會哭會鬧,大概只剩母親會來安撫,父親只會在旁邊手拿皮帶,臉孔從不存在笑意,嘴中會發出威嚇之聲,我只記得我把淚往嘴裡吞,壓抑自己以致容易發抖。

5歲時,父母都是上班族,家中只好請年輕的姑娘來幫看小孩兼當家政婦(那個時代直接就叫做傭人),她就住家裡客房。年方十八的她,是母親親戚介紹的。爸媽都稱她為阿鸞,她當時有一男友,會趁我父母都上班時,來家裡與阿鸞約會。長的具喜感可愛,我和3歲的大妹都叫他阿吉仔,然後就有糖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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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阿吉仔很久沒出現在我家。阿鸞每天很恭敬地送我父母出門上班,回過頭來,看我和大妹還喜孜孜地叫她阿鸞東、阿鸞西的。她突然大吼:「恁這死囝仔,憑啥資格叫我阿鸞」!

接著她大喝要我和大妹在客廳地板上下跪,我們當然嚇得哭出聲來。阿鸞好似準備好的樣子,拿出兩個小孩坐的木椅,要我和大妹舉在頭頂上,如果稍微垂下來,阿鸞就拿父親的皮帶鞭打我們。大妹最懂務實,立刻不哭了;只有我這富貴驕子,把椅頭丟了,在地上打滾哭鬧。

阿鸞並不吃我這一套,把我像小狗一樣拎起來,往廁所裡一丟,並把窗戶都關起來,這樣任我哭鬧,鄰居打死也聽不到。這一關就是一個白天,中飯也不給吃。大妹因為忍住哭,所以跪到中午,邊發抖邊吃著白粥。

下午五點前,阿鸞把我倆趕到浴室,要我們趕快洗澡。到底怎麼洗完的,我完全沒記憶,只知道阿鸞突然變成慈祥笑臉,幫我們著上乾淨衣裳,然後迎接我父母下班回家。一副很完美的乾淨家居及呆若木雞的兩個身上香噴噴的小孩。

母親在晚餐時,好奇地問我,為何嗓門沙啞,連妹妹也是?我還來不及告狀,阿鸞從廚房哭著端菜走進餐廳,嘴上直說:「恁這兩隻太手槍,哇稍講一下,哥哥就帶妹妹不食中晝頓」。

我們不知如何辯解,只大聲說「伊黑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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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聽完,額頭上青筋浮起,隨即把我拖到主臥室門口,用皮帶把我雙手縛緊,然後吊綁在房間紙門上頭的橫樑上(只要住過日式家屋就會知道這是什麼)。我就像父親小時候打陀螺遊戲中的「甘樂」,接受皮帶鞭刑。轉過來一鞭,迴旋過去再一鞭。妹妹嚇得低頭猛吃飯,一句話都不趕吭。

就這樣,幾乎每天都來一次。為了免去被關廁所及晚上被父親再修理,兄妹倆練就強壯臂力及忍哭的功夫。

從此之後,我害怕父親的手及皮帶。

大概過了好幾個月,大妹的奶媽想她,來家裡探望,阿鸞剛好去菜市場買菜。一打開門,看到兩個孩兒跪在玄關地板上,臉上佈滿驚嚇的表情,她趕緊打電話給我父親。

東窗事發,阿鸞買菜回來看到我父親鐵著臉在等她。阿鸞處變不驚地,立刻跑到客房中,窩在棉被裡,又哭又笑地叫著「阿吉仔、阿吉仔」。於是父親只好找醫生來,醫生說她患了「相思病」。於是父母決定把阿鸞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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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可能覺得我很委屈,用雙魚座的溫柔想要抱我,但我瞬間跑到母親懷裡發抖;倒是大妹讓父親疼惜地擁抱。

父親可能覺得虧欠我,於是每天晚餐完,只帶我去後山的中正公園去玩,而且是玩我最喜愛的「恐龍滑梯」。那不是一般爬上,然後從「三角斜邊」直接滑下。而是設計有彎道,既有滑下的快感,還有轉彎時的離心力。我其實超喜歡這大型孩童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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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棒的是,每天都去。結束後沒回家,父子倆走下公園大門百來個階梯後,穿過信二路,到對面一家掛著亮亮的招牌燈,上頭寫著「小上海」三個字,然後一個赤裸女人手持酒杯,身態顯得慵懶有韻。

進去後,父親叫櫃臺諸多穿著旗袍的漂亮阿姨們陪我唱歌,然後他和鄰居曾襄理阿伯一起進到充滿飛躍彩色光芒的黑色大廳中,當然我不能進去。阿姨們送我一本小小的歌本,除了日文歌我看不懂外,其他華語、台語歌我都看得懂。阿姨們輪流教我唱一首歌,我的台語歌基礎就是在「小上海」打下的。

每當唱完大概也晚上快10點了,父親就會牽著我的小手,和一位美艷的阿姨,一起再到公園玩恐龍滑梯。不是我一個人玩,而是父親及那位阿姨一起加入玩耍。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父親笑的如此燦爛。

每回玩到深夜,父親牽著我的手,繼續快樂哼著歌,如果我也會唱,就父子一起快樂地唱。但快到家時,父親正色地抱起我,說「媽媽若問起,就說我帶你到公園玩。其他的都不可以講,不然以後就不帶你去公園玩」。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一付很講義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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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回來晚了,母親一直碎碎唸我總是晚睡,這樣對身體不好。然後也來不及洗澡,母親就幫我「洗腳手面」。

邊洗她邊問:「爸爸都帶你去公園兜位七投呀」?

我得意地回答:「恐龍滑梯」。

母親好奇地再問:「你一个人耶當七投遮久,袂嫌喔」?

我忘形地說:「哪有,阿爸甲阿姨仔攏做伙比賽耶」。

母親瞪大眼睛追問:「阿姨?兜几咧阿姨」?

「阿丟是唵小上海甲阮做伙出來,仝濟去公園七投,然後阿爸送伊返去豔陽天」,我一口氣講了一段浪漫的約會故事。

不久,那位阿姨也來了,端莊地坐在我家客廳,父親交代我必須叫那阿姨一聲「媽媽」。我很猶疑地看著客廳角落在哭泣的母親,一句話也叫不出來。

隨後,我三位舅舅來家裡,阿姨立刻起身牽著我手,走到長廊我的書桌前,問我今天的功課寫完了沒?我回答「還沒」。她要我立刻拿出來寫,我邊寫她邊在旁糾正我的錯字,從她身上一直飄來很濃的胭脂味,那味道直到大學時,我父親說我應該要成年了,帶我去一家卡拉OK內的房間,圓桌旁坐著父親的一堆酒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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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位父親介紹是基隆警察局長,他特別叫我坐他旁邊,然後幾位小姐進房,分坐在每個男人的身邊。現場我年紀最小,當時才廿一歲,小姐大概平均都是三十出頭。那位警局局長,笑著把我的手舉起,直接就往隔壁小姐的胸前領口伸進去,然後把我推到小姐的胸懷中。我聞到熟悉的味道,就是小時候那位阿姨的「胭脂味」。

鏡頭回到那氣氛緊張的日式房舍中,客廳開始一堆男人吵架,只聽到我父親大聲說「我就是要納她為妾」。幾位舅舅三字經滿屋裡飛,阿姨趕緊把我們兄妹帶進房間,要我們早早睡。

不久,我從房間門外,看著長廊上,一扇紙門中間破了一個大洞,整個門由左往右飛去,而父親倒著身子跟著門一起飛翔。

自那之後,那位阿姨不再出現。父親改帶大妹去公園玩,大妹很乖,嘴巴超緊,母親怎問都是只有她和爸爸一起去公園,沒有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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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日後總對朋友說,「疼兒子不如疼女兒」。

我被父親的雙手甩開了,直到他臨終前,我才有機會緊緊握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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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克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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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廿世紀末的「憤青」,捲入了臺灣民主激烈變化的風浪裡,發起了野百合學運、反軍人干政,參與了廢除刑法100條、反核四街頭運動,繼而成為民勁黨的政策幕僚。在其中不斷的衝浪、溺水、如同在地獄鬼門關前爬回人間。作者從臺灣頭的基隆移居至臺灣尾的屏東潮州,真的脫離那令人混亂的鬥爭世界?還是捲入下一場地方政治風暴?是否一生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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