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已經中午。暖暖的日光從臥室的窗口照進來。空氣中有一顆顆亮亮的像是塵埃的東西漂浮;我很喜歡這個畫面,好像很自由的樣子。氣溫剛好,是那種稍微動一下也不會流汗的感覺,很適合到海邊看看蔚藍的天空和白白的浪花,然後再喝兩瓶啤酒的好日子。
可惜不是周末,沒辦法找麗塔。
從抽屜翻出來麗塔買給我的家庭醫藥箱,裡面有碘酒、紅藥水、紗布、OK 繃這些東西。我用全新的牙線棒比較尖的那一邊把手臂上的水泡刺破,拿藥用脫脂棉把透明的液體吸乾,接著用碘酒殺菌,再塗上紅藥水,最後用透氣膠帶把紗布覆蓋在傷口上就算包紮完成。我不知道這些程序對不對,不過無所謂,以前就這麼做了好多次。傷口就是這樣,不要感染發炎,就自己會好。
為什麼會發炎?我想了一下--然後腦中貧瘠的醫學常識告訴我說,比如碰到水啦,或是不乾淨的東西,再加上溫度濕度如果適合細菌生長,細菌就會開始繁殖。很快地它們就會組成拿著三叉戟、鐮刀這些武器的大軍開始進攻。身體則會派出白血球部隊、淋巴軍團試著抵抗外來異族的侵略。勝利就會活著,輸了就死。所以這是為了生存而戰,不是什麼自由啦、榮譽啦這些看似高貴的狗屁。
我正在為生存而戰,要戰鬥就不能少了補給。拆開一包泡麵放在碗裡,把雞蛋打破加進去再倒入熱水,三分鐘的時間我就準備好我的午餐加早餐。完成補給後,我坐到書桌前繼續戰鬥。
「你真的要去做工?」文森問。
「不是做工!是工作。」
「都一樣啦!」
「不一樣!」我堅持。
「隨便你啦......」他頓了一下說:「其實我以前也工作過,還做到部門主管。」文森的語調上揚。
「做什麼的?」我開始有一點興趣,這個故事他沒告訴過我。畢竟一個人的一生如果要以寫實派的理論,鉅細靡遺地說出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賣『謊言』這種東西。」文森驕傲地說。
「???」
「什麼東西?」
「就是所謂的『謊言』這種東西。」我還是聽不懂,他帶我去看。
謊言工廠的廠區占地極廣,大概有半個星球那麼大。偌大的廠區內到處都是人,我初步估計,單單目光所及的現場作業人數就超過幾千萬,規模實在非常驚人。其他的研發部、企劃部、財務部、會計部、管理部等單位,分別在不同的大陸上辦公或作業。每個部底下還設有各種不同職掌的課室,我看得眼花撩亂。文森在企劃部底下的包裝文案設計課,正式的職銜是課長。
廠區內各式各樣的人種都有,黃的、黑的、紅的、白的;每一個人都在快速移動,看得出來異常忙碌。各國語言吱吱喳喳熱鬧得很,再加上一座座比航空母艦還大的不知名機器全力運轉生產,所以噪音驚人,文森和我都要放開喉嚨才隱約聽到對方說什麼。因為實在很不舒服,所以他帶我逛了一圈後,就老馬識途地領著我到一個接待來賓的島嶼。
到了島嶼上的接待室,周遭瞬間安靜下來。但第一眼還是震驚;接待室的空間大概有好幾座足球場大,周遭牆面散發出是像雪一樣潔白的色澤,上面還有幾句看起來很厲害的碩大標語,我看著這些場景嘴巴張得大大的,一臉呆滯。文森倒了一杯水給我,我卻還在為剛才所見到的巨大生產規模、效率感到不可思議。喝了一口水,好一會我才慢慢平靜。
一罐一罐的謊言經過各式繁複的工序快速地製造出來,透過無遠弗屆的龐大運輸系統,第一時間送到全球各賣場上架銷售。末端消費者依照自己對罐頭的口味、需求量的不同來揀選,然後付錢、回家、開罐享用,完成謊言罐頭的Business Model 。真是驚人的產品!驚人的工廠!可是文森這個傢伙到底是怎麼混進去的?還坐上了課長這個職位?我很疑惑。
「奇怪我為什麼在這裡做到課長嗎?」他故弄玄虛。但還沒等我回答,他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答案:「這是因為我有謊言的『天份』和『能力』啊!」我看著他,等著更清楚的說法。
「你記不記得我告訴你『只有相信自己說的,其他人才可能會相信你。重點不是相信自己,是根本就把那些說出口的話當成事實。』這段話?」我愣了一下,才想到之前我在第五頁有寫到。我點了一下頭,然後文森開始說當初怎麼進公司的還有升為課長的過程。
一開始,文森退伍後在房屋公司做業務人員,可是他說他越做越覺得心虛,而離職後因為學、經歷的原因,到處找工作都不順利,心一橫終於決定應徵謊言工廠的包裝文案設計人員。
他投履歷表的時候,學歷就謊稱是國立T 大中文系畢業,還煞有其事的偽造畢業證書,然後在經歷欄上填了一些自己都沒聽過的公司和職銜。履歷表寄出去不到一個星期,人家就打電話來約面試時間。他趁著面試前的空檔開始惡補文案設計的專業術語和知識。面試那一關,他硬是憑著有限的專業知識蒙混過。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談好了薪水、工作內容,連筆試都免了。從此他就開始了晉升至課長的奮鬥歷程。( 抱歉,這個辭彙是文森堅持要用的)
「重點不是相信自己,是根本就把那些說出口的話當成事實。」
因為他真的把國立T 大中文系和過去的經歷當成事實,所以他開始大量地涉略這方面的知識。慢慢地連談吐、穿著也逐漸改變,他自己都快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讀大學,也逐漸忘了他的出身背景。有幾次公司遇到棘手的案子,文森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研究,然後他抓準了機會提出解決方法。儘管不是每次都被採用,但提案的內容很受上面重視。長久下來他累積了自己的能力和聲望,而且和學院派的思考邏輯就是不一樣,因為他走的是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只要讓我進去,我就能存活,只要能存活,我就能快速成長。」他用這句話為他的行為做結語。他說他缺少的只是一個機會,而這個機會他乾脆自己創造。兩年後,文森升了課長,再過一年,他就跳槽到規模更大的謊言製造公司;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有了『真正』的能力和經歷。我雖然不齒他的行為,卻很佩服他的大膽、勇敢和學習能力。但他這麼聰明,怎麼會沒考上大學?
「毛毛的事情之後,我就沒唸書了。雖然還是跑圖書館,但是看的都是雜書。」然後他突然對我說:「對了,你要去面試的時候,也可以像我一樣把學歷、經歷胡扯一番。搞不好職位和薪水都會跳上一截。」
我聽了後啼笑皆非:「你有病嗎?去加油站和便利商店打工,是有什麼高級職位?薪水也都是固定的,拜託!」
他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忘了。」
「消費者覺得罐頭好吃嗎?」我指著桌上的招待樣品問他。
他正經地對我說:「不知道。」
「為什麼?」我很疑惑。
「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只負責設計、生產、銷售、配送,消費者喜不喜歡干工廠屁事!」
「可是,消費者不喜歡,就不會再買了啊!」
「拜託,消費者如果不喜歡,是不喜歡『某某口味的罐頭』,而不是『謊言罐頭』,這差很多耶。」他對我露出一臉不屑的樣子,然後問:「你知道我們的罐頭有多少種口味嗎?」
「多少?」我很好奇。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口味,這是一開始就寫好的製造程式,誰都沒辦法更改。」我呆住了。好一會後,我轉頭看著接待室牆上掛著的兩句碩大精神標語,有些恍惚。
一面牆上寫者:「生產者就是消費者,你要為你的品質負責!」
另一面牆上寫者:「讓我們為創造美好的謊言世界共同努力!」
拉開文森遞給我的罐頭,用湯匙舀了一些來吃,果然異常鮮美。我注意到罐身上標示「虛榮*開心口味」,才知道原來謊言罐頭的滋味是這樣子。文森不久後帶我離開那裡,等我回到書桌前的時候,嘴裡還殘留著罐頭的味道。
就在回味著「虛榮*開心口味」的時候,電話鈴響,麗塔說她快要到我這裡了。我抬頭看了時鐘,嚇了一跳,沒想到已經晚上六點半。她問我吃飯了沒有,我說吃了一些泡麵和罐頭。然後她說她會買晚餐,要我等她一起吃。最後我們說Bye ,掛上電話。
今天是星期五,往常麗塔都會在這天陪我,直到星期六晚上再回家。平常如果比較早下班,她也會到我這裡走一走,昨天就是。我想這兩天找個機會跟她說說工作的事,下周一再聯絡房東。再次警告文森待會滾一邊去,他懶懶地愛應不應一聲「喔」,我才稍為安心。
麗塔進門後我們開心地擁抱,然後她就把晚餐和手提包放在茶几上,到廁所去洗臉洗手。她今天穿著一件剪裁合身的長褲,上衣是一件俐落的七分袖米黃色襯衫,套一件粉藍色小外套,臉上有淡淡的妝。我把晚餐從塑膠袋裡一份一份地盛進盤子,有炸排骨、炒菠菜、椒鹽蝦、滷味和白飯。
「菜去哪裡買的?好豐盛啊!」
麗塔的回答伴著水龍頭嘩啦嘩啦的聲音:「菜是公車站牌旁邊的自助餐店,滷味是公司附近買的。」我邊聽她說邊走到臥室衣櫃,拿了一件她的短褲、T 恤遞給她。她順手接過去,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換上。我看著她粉藍色的胸罩、粉藍色的內褲,讓我有擁抱她的衝動,像是抱著銀色月光。
我對她說:「妳好漂亮。」她俏皮地望著我笑,然後我們一起走到餐桌吃飯。
「今天怎麼樣?」在我們拿起筷子夾向同一隻蝦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我們一起問。
我笑著看她:「妳先說好了。」把筷子偏向旁邊的菠菜。
「也沒怎樣,就和平常一樣啊。」
「你呢?」
「也一樣,起床後就開始寫東西,進度還不錯。」
她把剝好的蝦子給我:「要不要喝威士忌?」我說好,她就起身去倒了兩杯,還加了冰塊。
我們靜靜地吃飯,偶爾喝一口威士忌,沒太多無謂的交談。「晚一點陪我到大賣場買東西好不好?」她說。
我看著她,知道她又要幫我採買,但沒拒絕,也不知道怎麼拒絕。
從賣場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我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從一樓到五樓足足走了三趟。麗塔在第一趟的時候提了一些,然後就被我趕去洗澡。等我終於把東西全部就位搞定,她才從浴室裡走出來。麗塔的頭髮上還沾有水珠,沐浴後的清新香味讓我很迷戀。T 恤裡沒穿胸罩,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美麗的乳房,我靠上前去抱著她。
「別鬧,先去洗澡。」我的身上出了一些汗,她輕輕地推開我。
麗塔在我洗澡的時候在客廳放起輕柔的音樂,聽起來像是蕭邦的夜曲,但我不確定是不是。等我走出浴室,看到麗塔已經在陽台上擺了張小桌子,上面有晚餐的滷味和威士忌。她雙腿蜷在椅子上,像一隻可愛的貓看著我。我走近坐在她旁邊,握住她的手沒有說話。
月光份外的明亮,銀色的薄霧籠罩住我們,我們慢慢地擺脫地心引力漂浮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城市的燈光隨著我們飛起來後開始變得越來越稀少,也越來越小,而頭頂上的星光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多,我們開始分不清楚哪一邊是天上哪一邊是地下;因為看起來兩邊都是一個樣子。
我在她的耳邊對她說:「我想要去兼差工作。」
她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抬頭問:「什麼工作?不會耽誤寫作嗎?」
「專案編輯,有案子才做,把它當作是一種經歷,對寫作也會有幫助。」
她沉默兩秒:「你決定了就好,但要把理想抓緊,不要本末倒置了。」她的手心有點濕潤。
不久我們就從天上回到陽台,繼續在銀霧裡聊天、喝酒、吃滷味。她喝得極少還加了水,算是陪著我。夜逐漸深了,不知不覺她就在椅子上靜靜睡著。我把她抱到床上,脫下她的T 恤、短褲,幫她蓋上薄被--她喜歡裸睡。我到廁所沖了冷水,躺在她的身邊。不久她微微的鼾聲響起,我親了她的面頰,離開臥室,到書桌前坐下。
「你不是說這不是愛情小說,而且主角是我嗎?」文森的聲音響起。我沒被嚇到,因為習慣了。
「為什麼寫這一段?」他的口氣很差。
「麗塔還在,你確定你現在要說話?」我用打火機點了一根菸
「再說一個字,你聽好,只要『一個字』我就把稿子燒掉。」
我一‧字‧一‧句‧慢慢把話說完。
文森不說話了。
為什麼寫這一段?是因為我想見麗塔。從昨天見了房東後到現在我都在想她。我想告訴她我要去工作這件事,雖然工作的內容有隱瞞,我還是想告訴她。但我更想告訴她我愛她,只是見了面反而說不出來。為什麼想說?我也不知道。也許這是我的某種衝動,一種渴望愛人與被愛的衝動,不完全是生理的,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心理的。我不清楚這種衝動發生的原因,也不想去了解。我任由這種衝動發展,所以昨天是星期四,今天是星期五,目的就是為了讓麗塔在我這裡過夜。我越來越愛麗塔,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愛可以是一個慢慢趨近無限大的動態數值,直到剛才我親吻麗塔的臉頰才發現。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