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裡只剩下蛋、洋蔥、幾支胡蘿蔔和一袋冷凍水餃、一瓶剩下一半的鮮奶。我怎麼看都覺得非常像貧民窟裡的擺設裝潢,只是好像沒有人會在冰箱裡裝潢。
該怎麼做呢?我看著冰箱裡的食材有點苦惱。
酒倒是不缺,櫃子上還有幾瓶威士忌。洋蔥炒蛋配水餃?似乎很少人這麼做,何況胡蘿蔔沒登場也讓我有些沮喪。那胡蘿蔔炒蛋?可是......洋蔥怎麼辦?我看著他們好一陣子,陷入了某種困境,然後突然間胡蘿蔔張開她橘紅的大嘴說:「切成長條,做生菜......」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讓我有點訝異。還沒等我聽清楚她說的是誰,一旁的洋蔥就用薰死人的口氣說:「涼拌!涼拌啦!」也不知道說的到底是把胡蘿蔔涼拌,還是把自己涼拌。轉眼間冰箱裡的食材就通通造反了,你一句「我喜歡和蛋攪在一起」,他一句「把他的頭敲碎,讓他屍骨無存」讓我心煩之極。最後還是冰箱威武地怒吼一聲:「吵什麼吵,再吵就全部弄在一起打成汁......」才結束這個難題。
雞蛋乖乖地跳到碗裡,打開殼後開始和打蛋器跳舞;洋蔥認命地在菜刀底下變成細絲;胡蘿蔔不知道怎麼突然自己變成一條一條的蔬菜棒。不一會兒,洋蔥蛋湯餃配上一盒漂亮的胡蘿蔔生菜就在桌上了。冰箱最後喊一聲集合,撒上調味料,這頓晚餐就完成了。碗碟、筷子也各就各位,一切就等著電鈴唱歌。我看著這一切,心滿意足地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可是沒過一分鐘,文森懶洋洋的聲音突然不合時宜地響起:
「你的妞要來啊?」
「關你屁事!」我沒好氣地回應。順手將櫃子上的威士忌拎了一瓶放在餐桌上。
「嘖嘖嘖......火氣這麼大幹嘛?不就是看了幾次你和她搞在一起,沒什麼大不了的啦!」文森用可惡的語調,一派輕鬆地想要胡混帶過。可是我一想到那幾次慘痛的事件,就恨得牙癢癢的。
他剛出現的時候,我還沒想到後續會有這麼多的麻煩事。直到一陣子之後,我才感到他的出現實在是我目前人生中最痛苦的幾件事。比如他會用那種比鬧鐘驚人十倍的音量在我的腦袋鬼叫:「起床了!懶惰鬼!你到底要睡到幾點?」然後我就像是被高壓電通過全身的貓一樣從床上彈起。對,就是「彈起!」。但等我恢復正常轉頭去看時鐘,卻發現不過是早上十點,少不了又是一頓爭吵。
再比如有時候,我和幾個朋友聚會聊天,他就開始數落:「一群胡說八道毫無內涵的豬朋狗友,我看你早早回去寫小說還比較實際......」或是:「你這些朋友都是烏龜投胎轉世的嗎?怎麼一個比一個還不像人?」這些令人火冒三丈的鳥話我都能忍受,基本上還是只要把他當成狗在吠就可以了,雖然有些難度需要練習,但也不是不可克服。
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當我和麗塔在親熱的時候,他居然神出鬼沒地在我的腦袋裡說一些毫無營養的低級話:「對,就是這樣......慢慢地在外面磨一陣子,不要急著進去......手不要閒著......嘴和舌頭也要用上......」他媽的!是怎樣?有性愛教學的癖好嗎?還有:「喔喔喔!這小妞很給力唷!很會扭啊,配合的也很好,我看你快不行了吧?」尤其是有一次在緊要關頭,文森居然毫無羞恥心地開始大聲呻吟。你能想像一個大男人呻吟的聲音有多噁心嗎?(抱歉,我必須聲明我沒有歧視同性戀的意思。) 我一聽之下,毫無意外的馬上垂頭喪氣,全身癱軟,沒辦法繼續衝鋒。
我還記得那一次麗塔發現我的狀況,就溫柔地抱著我說:「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種病沒關係的,應該很容易治療好,要不要等一會我陪你去看醫生?」我聽了她的話瞬間頭暈目眩,手腳不自主地抽搐。她看到我的臉色鐵青,馬上改口:「好好好......那不去看醫生好了,先休息一下......我們再試一次......」那時候我發現,居然有兩滴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中打轉--我想一部份是感動,一部份是憤怒,而最多的大概就是委屈了。
之後我和文森認真地、嚴肅地討論過有關我和麗塔在一起的時間,他何去何從的問題。當然,說是討論其實只是一種修辭技巧,基本上是我對他狂吼,而他用更大的音量吼回來。不過事情總算有了結論,那就是只要麗塔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絕對不能再發出任何一絲的聲響。如果他做不到,我會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把小說結束。也就是寫上「Ending 」,然後一把火把稿子燒掉。
所以文森剛剛說的垃圾話倒也不能說他犯規,因為麗塔還沒到。不過待會麗塔到了,如果他還敢這樣大剌剌地廢話連篇,他就死定了。我再次警告他,拿結束小說這件事威脅,他倒也沒有說什麼,乖乖地說好。
我不是不能接受有人在看我和麗塔親熱這件事。只是如果要出聲指導,或是不懷好意地干擾,就會讓我完全陷入一種焦慮、抓狂的狀態。年輕荒唐的時候,和幾個朋友來個集體性愛派對也不是什麼新鮮事。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一些,卻還沒忘記那種在無意識狀態下任由本能驅使的解放感。無邊無際的慾潮衝上沙灘將道德界線一次又一次地抹平、推進,慾潮有時向前,有時後退,衝上沙灘又退回大海,一上一下、一前一後,似乎就構築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應當就在這種一上一下、一進一退的運動裡達到高潮,然後結束。我坐在沙灘上看著眼前慾潮的壯觀景色,進入了一種靈悟的奇異狀態。當我發現麗塔不知道什麼時後居然已經吃完了湯餃,正在啃著胡蘿蔔條,我才趕緊從沙灘跑到餐桌上。
「吃飽了嗎?」麗塔手頂著下巴笑嘻嘻地問。
「嗯?喔......吃飽了。」我氣喘吁吁地回她。吃飽了嗎?其實我還滿疑惑的。
「你怎麼這麼喘?吃東西速度要放慢一點比較健康啊。」她微微皺著眉對我說。
我看著麗塔的臉,清秀的五官雖然不算美麗,卻有一種異常和諧的奇異光澤。我喜歡她帶給我的安定感。看著她的臉,像是夏日的夜晚看著天上皎潔的月。銀光溫柔地鋪灑在大地上、在枝椏樹叢裡、在蛙鳴蟲叫中,然後緊緊包覆著我。「我知道,下次會吃慢一點。」我心不在焉地說。她要我喝口水休息一下,就起身去倒水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實在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一個作家?一個貧窮潦倒的作家?還是有其他我不知道的想法呢?我想破頭也搞不清楚她選擇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就像你永遠無法想像一個時尚的模特兒會和工地裡黝黑蒼老的雜工廝混在一起。我並不是看輕勞工階級( 是這樣嗎?) ,也不是說麗塔是多麼高雅的美女( 應該是這樣吧?) ,但這世上就是有門當戶對這回事存在,就像你不可能去相信蜜蜂和老鼠會有什麼深刻的交集一樣。記得有個故事是說飛鳥與魚的相戀,我認為要不就是扯淡,要不就是文學的一種隱喻象徵。門當戶對這回事的共通基礎不一定是金錢門第學歷,有時候價值觀或溝通的語言卻更重要。
麗塔是企管顧問公司的行銷企劃,善良誠懇務實年輕有活力。我呢?一個已經四十歲卻還在埋首作家夢的窮光蛋,處在字裡行間堆砌出的虛偽與謊言裡,這到底算什麼?我在月光底下喃喃自語,有一種古老民族向月神祈求的巫術氛圍,伴著樹梢敲擊出低微的神祕旋律,我不停地穿梭過去和現在,但未來呢?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未來到底會不會來。
「喂?在想什麼這麼入神?」麗塔把水遞給我。
我抬頭看著她:「也沒什麼,就想一些寫作的事。」接著我們開始聊一些我最近的寫作方向和進度,她要我不要急躁,慢慢來,但是要注意自我管理和掌握住創作靈感,我說我知道。然後她就起身收始餐桌,走到廚房去了。我看著她拿著碗筷的背影,終於不自主地鬆出一口氣。
好了,趁著麗塔不在我的視線,有些事我必須盡早說清楚一些才行。
首先,從一開始我的主題就沒有設定這是一篇愛情小說,所以實在不能讓麗塔出現的時間、頻次佔據太多的篇幅,除非我將這個故事砍掉重寫。但重寫你知道是多浩大的工程嗎?一想到即將到來的房租水電我就頭痛,所以我決定維持一開始的主題設定--讓麗塔繼續留在廚房洗碗盤,避免她的出場排擠其它情節推動。當然,這個決定會讓小說的內容少了一些風花雪月的親熱畫面或是愛恨情仇的跌宕刺激感。但這種肥皂劇情節原本就是我一直想要避免的方向,希望你能理解。
請相信我,小說除了這些感官的刺激和故事外,應該有某種更深刻的東西存在,而這也是大多數人在閱讀小說時較缺乏的一部分。
再者,這篇小說我預設了四萬字的篇幅(是最短的中篇) ,主要人物有文森、我、麗塔、房東先生。依角色「重要程度」而「分配敘述強度」的角度而言,麗塔目前的相關敘述已經略微超支,所以我決定讓她繼續留在廚房。而不久,大概是我和麗塔親熱完再送她回家後,勢利的房東先生就要首次出現了。
說到房東先生這個老傢伙,如果不專注在他老是催繳房租這件事,其實也算是個老好人。說他「勢利」有點不公平,畢竟房租是他應得的收益。好吧!我承認在小說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曾經說:「房東先生的勢利嘴臉」這句話(如果你忘了,請翻閱第二頁) ,這樣前後觀點的不一致,肯定會讓你有些困惑(也或許你根本沒注意我之前的形容) ,但是小說中人物的情緒原本就會隨著情節的推動而轉變,何況我才剛剛和麗塔親熱完,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以至於現在覺得房東先生沒那麼討厭,是一種相當合理的情緒轉變。所以我並不打算去修正小說一開始對房東先生的形容,我想你可以接受這一點才對。畢竟一個成熟的有經驗的讀者,會了解人性起伏變化的必然性。在文學領域中,如果一個角色的性格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或事件的發生、結束而產生變化,那樣的角色一般稱之為扁平的樣板人物,但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並不想當扁平的樣板角色,所以我打算毫不掩飾前後不一的形容。關於……
「你夠了沒有?」文森突兀的破嗓嚇了我一跳。
「什麼?」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這樣子寫小說?」我終於聽出來到底在說什麼了。
「關你屁事!」我不甘示弱。
「你這樣寫小說還有人要看嗎?先是麗塔被你莫名其妙地關在廚房,然後咻地一聲送回家。現在房東先生出場之前你又來這一段文學上的狗屁論調,這不是典型的找麻煩嗎?」文森接著說:「我一直在等你好好的把麗塔和房東先生的事說完,然後再繼續登場,你現在這樣惡搞是不是故意要我好看?」
聽完他的廢話,我忿忿地從書桌前站起,在櫃子上拿起威士忌猛灌一大口:「你不懂文學就不要亂批評,我懶得理你。
現在請你有多遠滾多遠,不要煩我!」他聽到我說的話,馬上用一種令人討厭到極點的語氣回我:「我是沒有讀書啦,我是不懂文學啦,但是我必須鄭重地提醒你這個大作家,『我才是主角,絕對不要把我的故事寫爛了』!」
「哼!」我重重地發出這個聲音,不想再跟他糾纏這個話題。
一連幾分鐘文森都默不作聲,大概是滾遠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我又回到書桌前繼續。剛才說到我打算毫不掩飾前後不一的形容方式,是基於某種文學上的觀點而做的決定,希望你能接受,接下來房東先生就要出場了。當然,如果他在下一秒就出現在你的眼前,實在有些怪異,所以我暫時離開書桌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等待。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