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電影時,有一瞬在思考著該如何為這部片定調。
當我看著16歲的佩佩(黃堯 飾)與Jo(湯加文 飾)手拉手在走廊狂奔、在學校頂樓共許願望,心裡想著「她們好青春啊!」
看著阿豪(孫陽 飾)帶著佩佩遁入大廈間的窄巷、破公寓中的小空間,鑽進香港繁榮經濟後的地下走水貨(註1)組織,那時想到了「都市狹縫」這個詞。
於是「青春都市狹縫片」變成了我在心中為《過春天》安放的位置。
我不會用「底層」這個詞去為片中的人們定位,因著「底層」一詞對我來說是個內含著弱勢、需更多被同理(/同情)的意思。但我眼中的佩佩(家庭)與走水貨組織卻無散發出一丁點這樣的氣息。我想這也非導演在拍攝這群人的故事時,欲著力的點。
導演白雪更關注的應是劉子佩(佩佩全名),與走水貨組織這群人的生活樣貌。
《過春天》剛開始的節奏對我來說有點紊亂。因著手持拍攝、因著行話術語(ex.「過春天」(註2))、因著突如其來的事件,與當中不明的人物關係(ex.佩佩在學校賣手機膜/殼、參加郵輪生日趴...);因著,同時也歸於那青春的躁動,我的情緒隨著她們的(/我想像出的)處境,被強力牽引。
除了感受到青春熱血外,我還有許多的情緒是不安。
不安於她們在學校賺了不少錢,會否被偷、被搶;不安於他們登上充斥著陌生人的遊艇時,會否發生意外;不安於爛醉的Jo被阿豪開著跑車載走,會否被怎麼樣(那時不確定他們倆是什麼關係)。
有太多的不安在隱隱震動,直到阿豪領著佩佩穿過陰暗髒亂的小巷窄弄,通過認明身份的監視器,進入走水貨組織所在的小空間中,與其他人相會、相談,甚歡;直到同為女性的花姐(江美儀 飾)在男性充斥的小空間出現,對佩佩表示友好。
許多在相較空曠明亮的場域所生發的的不安,在那更為暗窄的小空間中被撫平了。
至少,這些人的互動令人感到親切。他們如同一個另類的大家庭,收容著想賺錢的人們、收容著父母離異的佩佩;轉化佩佩單非(父母其中一人非香港籍)、跨境學童的尷尬身份,作為走私水貨的利基,進而收納佩佩這個人,讓她在此處找到一分歸屬感、與自我價值的肯認。
我對於《過春天》的轉折處:將佩佩一股跩下谷底的幾場戲特感印象深刻。
那是始於佩佩與阿豪在巷弄爭執,終於他們倆在天橋上併肩倚著欄杆,阿豪欲請佩佩幫忙帶批大宗的水貨的戲。
在這兩個以阿豪搭起的時間點中間,好似所有的風暴都一次襲捲向佩佩。
這之間,佩佩經歷了與好友Jo在學校眾人面前撕破臉;而帶著崩潰情緒的她找向父親(廖啟智 飾)時,卻無法被穩妥的承接住;回家的路上,遇見那世俗的母親(倪虹潔 飾)與情人在街上大吵大鬧,佩佩轉身悲憤奔去。
「滾!都給我滾!」那是佩佩對於這一切的總總,最奮力也最無力的嘶吼。
一連串友情與親情的失落,將失了依歸的佩佩推向了阿豪,那曖昧的人兒,準備以她熟悉的走水貨再幹一筆大的。
這好幾場逾十分鐘接連的戲,其中我最喜歡的是佩佩與父親在餐廳吃飯的戲。
那是這當中,最平和、毫無口角爭吵的一場,但我覺得他同時也是內在張力最高的一場戲。
若要簡述那場父女戲的話,大概會長這樣:父女倆在餐桌兩側對坐。女兒埋首吃著飯菜,而父親在對座無所適從的坐了一陣,後起身,去外頭抽菸。
短短一分鐘多的戲,卻可透過細微的動作、胸口的起伏、玻璃的鏡射,與單只一次鏡位的轉換等,令觀眾強烈感受到這對父女間的高張情緒。
女兒在父親面前奮力扒飯,是一種無語的情感宣洩。
只不過對坐的父親在這極度低氣壓的氛圍中,能做的也只有擺弄著餐桌可及的物品,然後再好似壯膽的喝了一杯水後,起身離座,走出餐廳,點根菸抽。
佩佩的父親無法承接她超載的情緒,那對他來說或許太過窒息了,於是他選擇離開。
而面對著父親離席的佩佩,或許也因著父親的無法承接而再次失落。
於是從父親離開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將眼前的食物送入口中,只一人愣在那,獨自墜落。
父親的影子照映在餐廳落地窗外的玻璃上,雖與佩佩仍處同框,卻已在裡外兩個不同的世界。
最後,想談談我在觀影上的一點迷惘:直到影片結束,映後座談時,我才知道原來佩佩住在深圳,每天通地鐵到香港上學(我知道佩佩穿梭於港圳兩地,但始終不知道她住哪地、前往哪地讀書)。
後來覺察這其實是我對港中關係的瞭解不深,以及對片中提供的諸多線索沒有敏銳捕捉所導致。
如香港、深圳兩地,在音樂和攝影上皆有截然不同的安排:在香港的配樂較大聲、激動,攝影機則多為手持、貼近人,這些都形成了一時而親近、時而壓迫的感受;在深圳配樂的聲音則較小、較寡淡,鏡頭則多為固定鏡頭,帶出寧靜感。這些都是觀影結束後,我才知道的事。
一部電影中的細節真的比想像中的多非常多。
很喜歡這部片將鏡頭探進香港繁華大廈的背面、港圳跨境學童的特別處境,與青春期少女幽微的內心世界。
《過春天》是導演白雪的首部長片作品,很期待她接下來的其他創作。
註1:水貨,走私的貨物。水客,走私水貨的人
註2:過春天,走私者之間的暗語,意指順利通過海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