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結束,跑工作人員名單時,有一剎那瞭解了VK對於喜歡的東西那看似誇大的句子「感動得都快哭了」。看完《灰燼與鑽石》後,我終於明白那「快哭了」的感覺是什麼了。那樣的感受不是因為故事催淚,而是打從心底覺得:好!這真是部好電影!
首先,我很喜歡男主角馬切克(Zbigniew Cybulski飾)。怎麼說呢,應是他很有赤子之心吧,或說風流倜儻也行。只不過他的風流只對一名女性,便止住了,專屬於她──吧台的服務人員,克莉絲蒂娜。
那只是個意外,無心(或說有意)的搭訕,竟就如此將這只認識了兩三小時的女子約進了自己的生命,並成了他原堅毅若剛的決心的裂痕。
究竟要執行暗殺任務,或是為了那份人生初嘗的愛而放棄任務呢?馬切克深深的掙扎著。
除了主角馬切克外,戲裡的每個角色都是立體有性格、有故事的人。不論是馬切克的同夥安德烈(Adam Pawlikowski飾)、共產黨書記撒蘇卡(Wacław Zastrzeżyński飾)、女主角克莉絲蒂娜(Ewa Krzyżewska飾)、市長秘書(Bogumił Kobiela飾)、旅社櫃台人員,甚或只出現十多秒的工人未婚妻,都生動無比。
《灰燼與鑽石》的故事所發生的時間是1945年5月8日,德國政府在柏林簽下〈無條件投降書〉的一天。這個時間點極具歷史意涵,代表著許多事物的結束與開始是長達6年的二戰的結束,是終能遠離戰火的新生活的開始;是恐懼陰霾的結束,是擁抱的盼望成真的開始。
但歷史的軌跡在許多地方也非如此一刀分明。歷史是由無數個點,所接續連成的,故已承接的任務仍就要達成,未成功暗殺的黨書記仍要去想辦法暗殺掉──因戰爭的結束同時意味著,由蘇維埃扶植的共場黨政權將掌管整個波蘭。
在這青黃交接、局勢明朗又渾沌的時刻,愛神也來攪局,對原本心無旁鶩、專心為國犧牲的馬切克射了一箭,陷入為情或為國的糾結中。
雖《灰燼與鑽石》奠基於真實的歷史背景下,但它的故事皆發生於一個虛構的小市鎮中。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棒的安排,「棒」的地方在於這個市鎮的「小」,因著它的「小」,所以角色與角色的再/類相遇成為可能。
於是,在片頭被馬切克與安德烈誤殺的兩位水泥工人,並非只是指出誤殺的「道具」,他們也照映出在這混亂時代中,其他市民的擔憂──無辜的人被錯殺的事件還會再有幾起?下一個會不會是我,或我的親友?這樣動盪不安的生活還要過多久?
被誤殺的水泥工人,也是某人(一名旅社女服務員)的未婚夫。主角馬切克偶然的望見對面樓房的女人為她未婚夫的死去而嚎啕大哭,凝視著她的他,或許心裡對於使無辜生命喪命感到一陣動搖,或自責、或無奈、或為其默哀。
女人的哭聲讓馬切克以「被哀悼」的形式重遇了他早晨所誤殺的人。
水泥工人這一小角色有了這麼多層面的「表現」看似已很善用這個角色了,但編劇很厲害,他尚未罷休,仍不讓他們真正於此片中「死去」。
在電影的中後段,馬切克與女主角克莉絲蒂娜離開旅社外出散步。好事多磨,克莉絲蒂娜的鞋跟斷了,於是馬切克闖進了一棟前頭擺有耶穌聖像與燭燈檯的建物內,欲找尋器具修理克莉絲蒂娜的鞋跟。
此時或許是因為些微聲響,也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氣息,守門的阿伯醒來了。斥罵他們「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的連死者都不尊重了。」
馬切克一邊消化著這個資訊,邊轉身背對聖像,看向眼前(鏡頭外觀者所未見的景象),掀起了那蓋住遺體的白布,表情震懾住──他所見的是兩具熟悉的屍體。
馬切克親自接開死亡的面紗,直視(他導致的)死亡本身。
我無法輕易的揣測出那是什麼樣的心情。
照理說,歷經華沙起義,又持續效忠反抗軍的他,應已對屍體/(他者的)死亡已然麻木才對。
或許那時候的馬切克,看到的不只是「他殺死的人」,更是他人平凡生活的死亡──那個他一瞥卻只能深埋於心的平凡生活;也是緊鄰著的愛情旁,正虎視眈眈看著自己的命運。
一切都在於選擇。
是他選擇揭開蓋著屍體的白布。即便老者已告訴他,那是「今早被謀殺的兩個人」,他仍舊掀起白布一角,直視死亡;
也是他所選擇的,當克莉絲蒂問他「在做什麼?」時,他丟拋下手中的白布,令他所心儀的女子克莉絲蒂娜親眼見證死亡,讓那死亡的寒慄突襲她,並失聲尖叫。
那也是馬切克選擇的,選擇離開光束照耀著的克莉絲蒂娜──他的救贖。
然後親自赴向死亡。
那覆蓋屍體的白布,也是他親手裹在自己身上的。以自身鮮血染紅的白,是他對心中理想的波蘭所做出的效忠。
也是以愛情、以自己、以那名為平凡的生活為供物所獻上的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