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炊煙」

2019/08/16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老張得了一個閨女。老張說,挺好,就是大了別長得像我,那可嫁不出去了。因此,女兒名美麗,自然姓張。
老張的大學同學都說,叫個美麗,沒什麼不好,就是俗了點。老張你這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不能想個雅點兒的呢?
老張說,俗有什麼不好?實惠。這年頭你還想怎麼著?結結實實的吧。
老張的同學說,結實?那叫礦石好了,叫火成岩,水成岩也成。咱們這行就是學了個結實。
老張在大學讀的地質。
老張疼閨女。
老張抽菸。老張的老婆說,你要想要孩子,就把菸忌了,書上說,大人抽菸,會影響胎兒的基因。老張正抽到了一半兒,馬上扔掉,用腳碾滅,戒了。美麗生出來了,老張買了一包菸。老張的老婆說,你叫美麗從小肺就是黑的嗎?老張淒淒的樣子。老張的老婆說,你抽吧,別在美麗的旁邊兒抽。
美麗是冬天生的。春天了,老張的老婆抱著美麗出來曬太陽。起風了,老張說,還不回去,看吹著。老張的老婆說,不曬太陽,美麗吃的鈣根本就吸收不了。老張說,那就屋裡窗戶邊兒上曬嘛。老張的老婆說,紫外線透不過玻璃,人體吸收鈣,靠的就是個紫外線,隔著玻璃,還不是白曬。老張說,那就等風停了。
老張瞧著老婆給美麗喂奶。老張的老婆書也念得不少,瞧老張老盯著,說,還沒瞧夠呀,又不是沒瞧過。老張說,誰瞧你了,我是怕美麗吃不飽。倆人都笑了,美麗換過一口氣,也笑了。
秋天了,美麗大了點兒,手會指東西,指媽媽,指爸爸,還會抓耳朵,抓媽媽的頭發,抓爸爸的鼻子。
有一天,老張的老婆抱著美麗,老張在旁邊擠眉弄眼,逗得美麗嘎嘎樂,兩隻小手奓著。老張的老婆把美麗湊到老張的臉前,美麗的手就伸進爸爸的嘴裡。
說時遲,那時快,老張抬手就是一掌,把母女兩個打了個趔趄。老張在地質隊,天天握探錘打石頭,手上總有百來斤的力氣。老張的老婆沒有提防,就跌到了。到底是母親,著地的關頭,一扭身仰著將美麗抓在胸口。
美麗大哭。老張的老婆腦後淌出血來,從來沒有罵過人的人,罵人了,老張的老婆罵老張。
老張呆了,渾身哆嗦著,喘不出氣來,汗從頭上淌進領子裡。
老張進了醫院,兩天一夜,才說出話來──
六○年,鬧飢荒,餓死人,全國都鬧,除了雲南。那年,我畢業實習,進山找礦。
後來,我迷路了。有指南針,沒用。我餓,我餓呀。慌,心慌,一慌就急。本來還會想,這下完了。一直就吃不夠,體力差,肝裡的糖說耗完就耗完。後來就出汗,後來汗也不出了。什麼也不敢想,用腦子最消耗熱量了。躺著。胃裡冒酸水兒,殺得牙軟。
後來,從肚子開始發熱,腳心,脖子,指頭尖兒,越來越燙。安徒生不是寫過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嗎?這個丹麥的老東西,他寫得對。人餓死前,就是發熱,熱過了,就是死。
我沒死。死了怎麼還能跟你結婚?怎麼還能有美麗?
我醒的時候,好半天才看得清東西。我瞧見遠處有煙。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兒,燒飯才會有煙。爬吧。
就別說怎麼才爬到了吧。到了,是個人家。我趴在門口說,救個命吧,給口吃的吧。沒人應。對,可能我的聲音太小。我進去了。
灶前頭靠著個人瘦得牙齜著,眼睛亮得嚇人。我說,給口吃的。那人半天才搖搖頭。我說,你就是我爺爺,祖宗,給口吃的吧。那人還是搖頭。我說,你是說沒有嗎?那你這灶上燒的什麼?喝口熱水也行啊。那人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不管了,伸手就把鍋蓋揭了。水氣散了,我看見了,鍋裡煮著個小孩兒的手。
(本文摘自阿城文集《遍地風流》)

阿城,一九八四年發表<棋王>後掀起軒然大波,後來的<樹王>、<孩子王>,成了八零年代最紅火的三王系列,爾後陸續發表「遍地風流」短篇系列、「新筆記」系列,文壇作家個個傾倒於阿城文字的精煉,富於哲思的故事,有論者稱:阿城是當今華語世界的白話文第一人。
沒有雕琢、不帶陳腔,藉「遍地風流」,阿城把整個世俗萬象活生生攤開在我們面前。
《遍地風流》全新編選版
加收10則阿城經典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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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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