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當詩人的詩集,以《珍珠般的日子》、《文字的國境》、《縱浪去吧》的標題成輯,是什麼樣的意趣?
0、起點
結識詩人文字是在2015年9月份喜菡文學網的【秋日演詩】活動當天讀了〈遺訓〉、〈三月三日〉兩首作品。然後在2016年6月份野薑花詩社【六月戳詩】活動後的餐敘有緣與詩人請益詩觀。當然,也就不客氣的索討一本《縱浪去吧》詩集,然後滿懷期待啟動另一次的翰林巡梭。
單帆的旅程在首篇〈溼的詩〉就疑似遭遇無風的冏境。全篇精簡的講優雅想像與現實的勢不兩立,只是這樣?而這些疑惑不過證明我自己急燥的無知與短視。全書依時序排篇,誠如詩人自述的是一種「風格的形成」的記錄。作為閱眾的我,也將在這種形成的過程中領略詩人取材、理解及映照出來的美感。
假使,將浪漫主義詮釋為關注與堅信萬物的善美,那麼我認為詩人也是浪漫主義者。因為關注,文字會追逐發掘感觸的善與美;因為堅信,筆法會著力在惡醜的反撥。提醒這些是為了避免讓自己對於詩人不忍在字裏行間劃開這社會醜陋的憐憫,讓我粗淺的誤讀為描繪不夠深刻。而閱讀過程就更能體察詩人在素材的追逐與表現的發想。
1、浪漫者的知性反芻以及自嘲
如同輯名《珍珠的日子》,詩人在諸相生活中涵養,裁取一頁頁畫面,讓這些靜態景色富含省思軌跡。再拌炒一點點興味,所以〈文房新四寶〉成嫁接的行為轉貼,速食的德性如「感熱紙上的愛」;畫盡是放大再放大後長毛野獸的戲仿〈賣畫者言〉,也應該是戲仿。不過,在〈傳真機〉的書寫中,前三句就直陳破題「關於你所謂的愛/據說我將接收到/百分之百的傳真」,我突然在想這樣的破題會不會抵銷後文的力道?如果會,那應該在文字上如何補救?或者其實不會?
文字持續點放奇趣,也有詩人不想遮掩轉譯的情緒,「這是一個偏勞嘴巴的時代/一個在台下消化/一個在台上/放屁」〈選季一景〉,「城市攻堅?提 供姦 淫的場地」〈城市,為我而戰〉。這些煙硝終究漫向自身的景況境域,「我寫的是生命他認為只不過是生活」〈完稿〉,「頹然/繳卷」〈考試〉,然後在「一把青絲給炒白了」〈煮夫〉的五味雜陳中自嘲。
《珍珠的日子》在〈生活四題〉後,意象與佳構同時豐厚緊緻的連發。「那些個瘖聲吞淚哭紅的夕印/都收藏在雲色的翳眼中」〈撒一缽光陰的種子〉多義複指,在畫面中突然點醒的小小細節,擴大景深。通篇不作直白抒情,料是企圖守住自敘過程將近崩潰的情感,所以隱忍的拉長視距。但終究同源的文字,還是止不住汨流並匯流入知性的省思,「如何說出你靠近的鼻息/吹動秘密流域的依始」〈錯〉。在知性的省思鑿深內在世界後,自我解嘲的力道更形澎湃,而自性的通透就開始。
「嘆口氣,好吧。/我願意交出我的靈魂」卻「忘了魔鬼的住所」〈在幽谷的樹蔭下—給四十歲的〉。哈,生活是〈夢的假面〉,由幾十幅快速播放的畫面解構又重構成夢。我相信對於有議題思考的創作過程,正巧可以在文字間覓得線索。里爾克的《杜英諾悲歌》不就是因為到達知性哲思的高度,所以成為巨著。「簌簌淚下的面容,使我/更顯煥發:樸實的清淚/綻放著」《杜英諾悲歌‧第十悲歌》。
而詩人又如何看待物我之間的關聯?將自己視作蚊子,所以手勢是具有毀滅意義的鼓掌〈午夜,在耳邊呢喃〉;自視為失眠的苦澀咖啡,理解天堂不過是杯底的渣籽〈續我一杯苦色的夜〉。這種立於物的視野,正合適作為突破物我藩籬的穿越,擴大認知的深度。所以當詩人戲而不謔的梳理著「名片是僅有的疆域」〈藥石〉,「惡夢中真正曖昧的那一部份」〈夢的假面〉時,所以願意交出靈魂「身命去換取/一生的追索」。
閱讀至此,無一首是浮華的風月慨嘆,讀來都是字字用心的斟酌,想必詩人在風格形成過程有著極高的自律潔癖;當這種推演近乎,那就是閱讀過程中偶獲的詩人珍稀的思索,造成詩質厚度的思索。但是文字戲而不謔有時似乎是天性,說「戀愛是香港腳/…/永難根絕」〈有毛病〉,然後又揉皺一張歲月。
詩人的情感表現是沿時間堆曡,豐足而不單薄,必須有多深的心壑足以流過這樣沛然的心緒,而文字有心入木三分。可以理解表現型式,應與詩人心裏折析這世界的稜鏡有關,稜鏡多澄明反射的光量就有多厚實,稜鏡有多少面向反映的就有多閃亮。其間,單位、形狀的互文與交錯表徵,更見詩人文字運用之奇趣。
2、諦觀無相無明無相無明諦觀,然後成為空無的杯子
當越來越多知性思維緣附浪漫主義,詩人的文字不能只是變形蟲式的四處巡梭,還必須是念想的探求,這時在P.80諦觀出現了。諦觀不僅是為了「飛入火色的空門/…/圓寂了一只燈」〈夜蛾吟〉作為一種宗教形式上的聯想,而是一種追求。所以詩人回顧成長年歲,記起了別住「離了線的娘家」〈一枚鈕扣〉,失魂的辯證「罷了。心將世間去心為染者心起自在」〈我將從此緘默〉,並夾帶這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冥想修持進入《文字的國境》。
諦觀還由「零下的眼瞳」洗煉〈寒冬,鏡檯前,的紅色梳子〉,物換星移後「歌如哭笑!」〈寒冬,鏡檯前,的紅色梳子〉。在《文字的國境》輯中,視野自第三者深入主客體、深入自身,這些交感「土泥的味道類似昨去的肉體/蟻們走進我的眼走出我的鼻/兩隻綠蛇交纏窩以我的骨盤/神經是失去意義的線索」〈餘韻一帖〉,於夜、星、火、磷光及魂中反覆出現。主體成為藉以承載的杯以及存在的寄託,一直到尋獲亙古的迴音共鳴而噤聲。
所以《文字的國境》似乎是一則穿透的預言,「佛珠捻轉」〈餘韻一帖〉前如歌的哭泣。然後在「餿水桶寂寞的濤聲」〈題目待定〉中,「從此不再/不再識得/一字」〈題目待定〉時由外而內無所不在的諦觀「一個拎著草袋的老人」〈題目待定〉。諦觀無相無明無相無明諦觀,諦觀菩提葉子悠然醒轉。這時候,灰塵就不是不能誦嘆的,走出國境文字又有更開擴的氣度。這些領受「且十指交纏/成一顆佛首」〈手〉,萬般「隨一切智藏/皆垂下眼睫」〈手〉。而我無識的的闡提一滴〈水聲〉,聯想〈花聲〉。
閱讀的過程總有插曲,與試讀無太大關係的岔題。在「在菊色火光吐露芬芳的燈旁/沖泡好了的花茶正發著粼光」〈冬霧〉讀著讀著有點尷尬,不曉得是因為起句就將「吐露芬芳」許配給燈,讓花茶明顯被置換代位。
還是回到文旨。文字行進到〈我來自〉的詩節,詩人罕見不經意的以敘事口吻描述這些文字所專屬的世界景況,遊魂的境域。思索處於焦灼赤燙的孤寂中,無所從也無所屬。而我們也依著文字,成為「知客禪房那把茶壺/默誦/小井院那支竹掃把/枯葉」〈野寺醒來一片晨〉,通透無關以及有關的界限。
詩人作此篇時為1999年,前一年度詩人甫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組首獎。我竊自猜想,詩人其實理解自己文字的良莠不必在芸芸眾生中列隊競逐名銜,此後是在自己《文字的國境》中筆耕自栽自獲,競爭者只有一人、也空無一人,正式步入孤寂。而詩人也潛遁入這樣的空寂。〈我來自〉不過是朝向普羅文字的一次回顧,詩人走向的國度,成必風骨,敗則不過是「讀了三四十頁/…/活埋一隻朱色眉批」〈我來自〉。
3、動靜皆水聲。縱浪去吧
《縱浪去吧》插圖畫一葉走在固執交橫的線條與線條間的小艇,也走在線條的倒影間。全書,不僅是詩人文字發展的軌跡,也是知性思維的〈地圖〉。有幸展讀一本紮實書寫的作品,何其愉悅。輯三,我打算略過不提嗎?是的,我想將這些即將湧來的水聲,收進我才清空的杯裏;然後讓這些反覆的潮水起落,拍在我長期失聰失明的感官,「推敲七個地球的旋轉方向」〈給詩人〉。
0、誕生於起點
預先看到富足的崩壞、看到二分法對立、對文本主體意識的質疑、以及對史觀長期偏執的質疑。文學始終是全視的眼眸,探視每一次脈動;而閱讀於我,是張帆在聆聽來自深藍的呼喊時,縱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