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35) - 流年暗中偷換

2019/11/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元豐五年(西元1083年)夏日,東坡四十七歲,想起四十年前在家鄉眉州的童年舊事,作《洞仙歌》,詞序說明了創作的緣由。
洞仙歌
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ㄑㄧ)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孟昶:五代後蜀國主,在位三十一年,國亡降宋。《十國春秋》稱其好學能文,亦工聲曲。
花蕊夫人:孟昶貴妃,徐姓,或云姓費,別號花蕊夫人,國亡,隨昶入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徐匡璋納女於孟昶,拜貴妃,別號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擬其色,似花蕊之翾(ㄒㄩㄢ)輕也。」
摩訶池:建於隋代,在成都。五代前蜀時,改名龍躍池、宣華池;其後浚廣池水,於水邊築殿亭樓閣,改名宣華苑。今四川成都郊外昭覺寺,傳是它的故址。摩訶,梵語,有大、多、美好等義。
洞仙歌令:據與東坡同時的楊繪《本事曲》載,楊繪為東坡於杭州任通判時的長官,原詞為:「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三更庭院悄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依律實為《玉樓春》。可是,沈雄《古今詞話》認為這首詞是「東京(開封)人士檃括東坡《洞仙歌》為《玉樓春》,以記摩訶池上之事。」孟詞可能另有一首,未傳下來 。
乃為足之:謂在原作兩句的基礎上補寫完畢。
整首詞所關心的仍是時間的主題。寫後蜀花蕊夫人納涼情景,百年往事,猶在眼前,回憶往事,時間卻不曾停歇。東坡借事抒懷,展現韶光流逝的感嘆。這闋詞在詞序中雖從童年記憶說起,但詞的內容卻不是東坡當時的情境,反倒是今日東坡詮釋與態度。
想起四十年前,自己七歲時,在家鄉認識一位九十多歲的朱姓老尼姑,聽她說早年曾跟隨師傅進入後蜀孟昶宮中,聽過蜀主與其愛妃花蕊夫人夏日納涼摩訶池所賦的詞,並且熟記在心,不曾稍忘。經過蜀亡降宋,多年以後,老邁的她還能完整的唸給年幼的東坡聽。而四十年後,東坡貶謫黃州,為何想起這件事?為什麼對那闋詞的首兩句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對離家在外多年未歸的遊子來說,易有深切的思郷愁緒,東坡心中也一直有「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的祈願。而童年往事就是一種情感依托,在幼年的東坡世界裡,應充滿著奇幻的色彩。
明明是夏夜納涼,花蕊夫人卻「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東坡把存放在心裡的美女形象虛幻化,彷彿遙不可及的仙女一般,象徵曾經有過的純真歲月,或許是為保有青春不變的一種方式。而《洞仙歌令》詞調中的「洞仙」,正符合東坡的想像,遂據以填詞。
想像中花蕊夫人那高貴的形貌,如冰似玉的軀體,與凡俗遠隔的心靈,何嘗不是現實生活裡充滿挫折感的東坡,意欲對抗凡塵俗世價值的情況下,在內在世界所塑造的一種孤高形象以心靈之潔癖保住人格精神之不墜,這是傳統詩人自我重新肯定的一種方式,如屈原《離騷》作品中的美人形象,就都寓有此意 。然而在這自我肯定的意識中,東坡對生命本質的體認卻仍有著深沉的悲感,那就是一直以來時間流轉的焦慮。
暑熱逼人,方需納涼,而東坡卻說美人的肌骨清淨潤澤,如冰似玉,本來就不會出汗。如《莊子,逍遙遊》所塑造的神人形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ㄋㄠˋ)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這樣的女子在「水殿風來暗香滿」的環境中更凸顯她淖約之態(姿態柔美)。她住在摩訶池上種滿荷花的宮殿裡,她的地位正如花仙子,無形中也解釋了「花蕊夫人」此一名號的高貴特質。盈盈荷花,淡淡香氣,充滿著富麗卻不失清雅的情調。帶出了夫妻攜手散步賞月的浪漫情節,也呼應了納涼的故事主題。
此時花蕊夫人出場,「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簾幕輕掀,但卻不直接描寫她的樣貌,而是將月亮擬人化,彷彿連美麗的明月(月中仙子)也想來偷看這人間女子的美貌。月光照進室內,正映照著尚未就寢的女子。卻不是錦衣華服,正襟危坐的貴婦,而是斜靠枕頭,頭飾有點凌亂的女子,這是東坡一向欣賞的美,有著自然樸素、不假修飾、擺落群芳之美豔
下片接著寫納涼的故事。 「起來攜素手」,東坡沒多談孟昶,只用他來過場,牽起花蕊夫人白淨的手,從室內走到室外去。面對的是「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的情景,門庭內外一片寂靜,悄然無聲的世界,似乎此刻攜手的幸福彷彿可以長長久久,然而抬頭仰望夜空,發現「時見疏星渡河漢」,不時總有星星滑過天際,掠過銀河,畫破了靜止不動的寧靜。而空間的變動,正暗示時間的推移,原來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變動著,之前東坡《陽關曲》說:「銀漢無聲轉玉盤。」也是此意。
接著從花蕊夫人的探問,寫出了心中的憂慮,「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月光)淡,玉繩低轉。」夜有多深呢? 她看到月色慢慢黯淡,玉繩星轉到某個角度的時候,就推知大概已三更了。東坡的月夜作品,很喜歡寫三更之時。三更是晚上十一時至凌晨一時,正是一天要結束另一天將開始的階段,可藉此暗示生命意識的轉折。從一天即將過去,再將時間推想到更遠一點,「屈指西風幾時來」? 現在是夏天,屈指一算,還有多少天會吹起秋風?如果秋天到,風來了,暑氣不就可消退?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當我們屈指計算多少天後就到秋天時,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流逝,我們根本掌握不了確切的時間,它就如流水一樣的溜過我們的指縫,抓也抓不牢。這是花蕊夫人的體悟,還是東坡最後的心聲?其實已融合為一體。整首詞關心的顯然不是花蕊夫人浪漫的故事,也不是作者童年及家鄉的種種,而是時間本身。九百多年後,我們讀東坡此詞,何嘗不會興起「流年偷換」的感嘆!
周汝昌評曰:
「當大熱之際,人為思涼,誰不渴盼秋風早到,送爽驅炎?然而於此之間,誰又遑計夏逐年消,人隨秋老乎?……流光不待,即在人的想望追求中而偷偷逝盡矣!當朱氏老尼追憶幼年之事,昶、蕊早已無存,而當東坡懷思製曲之時,老尼又復安在?當後人讀坡詞時,坡又何處?
從徐州時期的《永遇樂 明月如霜》到此時的《洞仙歌》,東坡詞已導向人與歷史對照的課題,這傷感的基調,可以說是一脈相連。將此主題擴大到極致的《念奴嬌 大江東去》將是下篇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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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在求學的過程中,魏晉南北朝的歷史總是被極短的篇幅帶過,而介紹不外乎魏晉南北朝是個分裂又黑暗的時代,因此士大夫開始清談,結果導致亡國。直到後來接觸了魏晉南北朝史,才發現原來以前學的是那麼的偏頗。此系列文章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讓大家了解魏晉南北朝其實是非常有趣的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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