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注釋:
1[肥水]:在今安徽省合肥市,有不同的支流,此指東邊支流,稱為南淝河,經合肥市由西北東南向流入巢湖。
2[相思]:此指相思樹。
3[紅蓮]:指燈籠。如歐陽修元夕詞有「纖手染香羅,剪紅蓮滿城開遍」之句。
題解:
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夕之夜,作者因相思成夢,夢見昔日情人,醒後遂作此詞。
賞析: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
首句以想像中的肥水起興,興發悠悠不盡的追思。肥水東流無盡的形象也導向他對於過往「合肥情事」的無盡追念。作者姜白石以往在合肥有過一個情人,當時初遇,到他寫下這闋詞,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時光了。
「不合」是用的很精的詞組,聲律上都是仄聲有拗折感,似是表達一種追悔,實際上是這二十幾年來纏綿悱惻的眷戀對於心靈的痛苦折磨。
「種相思」用的也很棒,言「種」就會想到是「相思樹」,而相思樹的成長也是思念的同步滋生,這句可以說是追悔當初把相思的種子種下,以致如今相思成長得廣大深刻、刻骨銘心。這一句由實(的相思樹種下)而虛(種下思念的種子),又由將虛的思念給予實的形象化,精妙地狀寫出這種與時俱增、無法抹滅的思念。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三四句切合小題的「有所夢」,分別寫夢中跟夢醒的內容。
從上句可猜想作者應該保有情人的畫像(丹青)而且常常拿出來懷念,以致當他夢到那思念已久的伊人時,竟覺得夢中人比不得丹青上所見的清晰真切。丹青畫像本比不得面對真人時的真實,到了夢見她了竟又覺得夢中人比不上畫上的真,朦朧又朦朧地翻上一層,整個意蘊營造得很迷濛恍惚。
下句對仗上句,暗裏就是不知哪裡,正當他在夢中愣愣地想看清伊人的模樣時,迷離的夢境突然被不知哪來的山鳥啼鳴給驚醒。
啊,原來是夢。夢裡都還沒看清呢,卻這樣就醒了。驚醒之後的愕然與惆悵綿延過片,相思的情感與夢見的恍惚意脈不斷,轉入下片便以另外一個角度抒發夢醒的感受。
春未綠,鬢先絲。
寫作的時間是元夕,冬天才剛過、春花春樹的嫩芽還沒來得及發。又是一年過去,仍是春寒料峭,但自己已經蹉跎過許多年月,雙鬢已斑,即使芳春可愛,人已衰老卻又何奈。
這是一組流水對,語言對照,情感悲悽,意蘊造得十分獨特。
人間別久不成悲。
這一句是全詞感情的凝聚點。
時光芿冉、年紀老大,經驗豐富了,感慨也轉深沉。經過那麼多年的別離,那種難捨的傷痛早已壓抑到意識的最下層,如同岩漿埋在地底,表面上平靜冷漠,內裡卻是熾熱激盪。人的悲哀經過多年的折磨,早已使神經遲鈍甚至麻木,悲哀的情感也已覆蓋上隔離的薄膜,好像自己也都感覺不到了。
可是,當作者清楚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像毫無準備的大火撲面而來,過往深埋的那種深沉的感情,只能讓他的悲哀更上一層。相較於此,青年男女的朝思暮想、纏綿悱惻自然就膚淺簡單得多去了。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紅蓮夜就是元宵燈節,紅蓮就是燈節時四處點亮的花燈。這種表達法可見於歐陽修《驀山溪・元夕》:「剪紅蓮滿城開遍」,周邦彥《解語花・元宵》:「露浥紅蓮,燈市花相射」。
「誰教」一語帶了一種怨意出來,可以說是怨念這無情別離的二十許年時光,也可以說是怨自己為什麼這樣癡情又不能斬斷相思。
「歲歲紅蓮夜」,拉長了相思的時間(縱深),「兩處」,則拓廣了相思的地域(橫越),整體的時空也就擴大了。
「兩處沉吟」下得很好,有李清照「一種相思,兩處閒愁」的相同意味,「沉吟」是一種低頭深思的動作,避免了「相思」兩字的重複,也可以形塑那種低頭懷想過去、念想對方的感性形象。
「各自知」既是說雙方都知道彼此在相思,又是說只有自己會知道眼下所感覺到(不論是回憶的甜美或別離的痛苦)的心情。縱使時空阻隔,各自都曾在某個時間點想起過對方,是一種心有靈犀的甜蜜,也是分離乖違的共同悲哀。
在「人間別久不成悲」一句深沉的哀痛之後,「誰教」兩句化實為虛,擴大時空,也使這闋詞的韻味更形悠長深厚,綿延而空靈。結語:我覺得這闋詞寫得很好,不只在於詞人煉字的精深確切,也是在於他誠摯地書寫出了年長者對於過往感情的心情與態度。
今人受娛樂事業刺激,好像刻板印象就是認為戀愛是年輕人在談的,然而真正深刻的感情,不論到了哪一個年齡階段,都會有刻骨銘心的感觸。
特別是那種多年之後再回首看待過去,成長過後的心靈尤其會有不同的價值判斷。年輕時計較的、不堪的,年長時可能是微不足道、哪怕一笑置之。而曾經深愛過的,也許真正的情感是深埋在心底,平時是感覺不出、不會意會到的。當某一天,突然思念如潮、迸發得不可收拾時,那悲哀可能甚至是更深更痛、無以負荷。
我很佩服作者姜白石,過了二十多年,對於以往的情人還是那麼深情。兩宋其實很多癡情種,東坡、小晏、陸游的情深都是很有名的。(當然蓄養小妾聲妓的也頗多就是了。張先年到八十幾都還在娶小妾呢。)
南宋詞相較之下比較少人關注,可能因為北宋大家很多。但是其實真正詞的完美,是在於南宋完成。單看本闋詞,煉字之精美、情感的深刻、意蘊之悠長,不得不目之為傑作。
本首詞主題寫的是相思之情,本是容易寫得很軟弱柔婉的類型,在白石筆下卻帶一種清健峭拔之氣,完全是一種男性的情感,經過錘鍊的語言,可說是洗淨鉛華。而內容寫相思,全在感慨,對於具體曾有過的情事絲毫未提,正是「感慨全在虛處」,「意愈切而詞愈微」。